闵元恵问白小舟:“大人,不如先问问他们吧?”
白小舟点点头,掏出那张画像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举过去。闵元恵提高声音:“都给我抬起头,仔细地看。”
当他们抬起头看那画像,白小舟也在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们。
“不认识……”
“没见过……”
“这是什么人?”
白小舟几乎绝望了。瞧那些人茫然的模样,不像是在撒谎。
直到最后一个人。白小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转到那老妪面前:“老婆婆,请看看这个人。”
谁知那老妪不但不肯抬头,反而把整张脸都埋到了臂弯里去,低低地说:“老婆子有句话想告诉殿下,能不能请殿下到这边来?”
旁边的侍卫一声怒喝:“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使殿下?!”
“啪!”
白小舟被这声音引得回过头去,却见闵元恵一直拿在手里的折扇掉在了地上。
“殿下?”
闵元恵整个人像是被丢进冰水里涮了一遍。他的目光定在那老妪身上,一步步挪到她身边。
白小舟提高声音再问:“殿下?”
闵元恵摆摆手:“带她到侧室来。白大人,请你,先出去。”
闵元恵虽然用的是“请”字,然而白小舟却是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出了大堂。到了外面,白小舟高喊几声“殿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拔腿就往大堂后面跑。跑到大主教的小石屋前面时,他仰起头朝天吹了几声口哨。
哨声刚落,就有一条黑影从头顶落下,轻飘飘地立在白小舟前面。白小舟在他落地的瞬间一把将他拽进室内,“砰”地关上了门。
那条黑影当然是方澜。
方澜一脸不满地问:“为什么到现在才叫我?”
白小舟捏起他的衣领:“大哥,你穿成这样还带着一把剑藏在树上,那位殿下见了你还不把你当凶手抓起来?”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能抓得住我?”
白小舟讪笑:“他们抓不住你,我也不想看到他们对你无礼嘛。对了,你比我们早到,有没有发现什么?”
“我在王宫和你分手之后就过来了。按照你的叮嘱,先去的是先王的灵堂。”
白小舟严肃地问:“有发现吗?”
“我用手摸了一下,然后提起来试了试重量,觉得那团白布里包的应该是一块木头。”
白小舟摆出一副“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欠揍表情,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来了这里。我刚到外面就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儿,从门缝里偷看了几眼,那时候里面就已经是这样了。”
方澜说话的时候一直侧着身,故意不去看地上的一片狼藉。白小舟知道他是受不了这样的场面,于是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了两片碎布捏成团,替他塞在鼻孔里。
“从血迹的颜色和凝固的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就是在天使馆起火的时候。天使馆是何等重要的地方,起火之后王子必然会把周围的兵士全都调去救火,凶手就可以在这里从从容容地摆他的疑阵。”
方澜问:“你刚才说这人是先被毒死的?”
“只是初步推断,”白小舟抽出了方澜的剑,“唉,那个笨蛋仵作不肯动手,看来我只好自己来了。你转过去,不许看啊。”
片刻之后方澜终于忍不住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引得回过了头。那死者已经被开膛破肚,白小舟正蹲在旁边,用手指蘸了些糊状物放在鼻子下嗅。
“奇怪,没有毒?”
“喂!你怎么可以用我的剑——喂!”
白小舟把剑丢还给方澜,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方澜!我不明白!”
方澜摊手:“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白小舟抓一把自己已经被抓得乱糟糟的脑袋,猛地拉开了石室一角的立柜,开始在里面疯狂地翻找。
“我还有很多地方不明白!现在回头好好想想,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沙罗先王的死。闵桓说他很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要我来调查这件事。从杀人动机推断,我们起初怀疑是圣心大主教杀了沙罗先王。可现在我不明白的地方就在这里——大主教他为什么要杀先王?先王连王宫都不要了,在这里住了整整十年,对他言听计从。他已经掌握了整个国家,杀掉先王不是多此一举吗?为什么?”
方澜斜眼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去剑上的秽物,随口说:“也许他只是厌倦了操纵一个傀儡,想自己当王?”
白小舟已经把立柜里的东西全翻了出来,又转身去翻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
“好。那么我们假设大主教是因为想当国王才杀了先王,他为什么不把王子一起杀掉?这位王子可是对他恨之入骨而且一直在暗中纠集人手准备对付他啊!”
方澜提出另外一种可能:“也许他只是想杀而杀不了?王子的防范相当严密,我刚才根本不知道你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大主教恐怕也未必能找得到王子的藏身处。”
“好吧,暂时先这样假设……但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白小舟指指散落在地的尸骸,“那这个呢?他真的是大主教吗?他真的因为杀害先王遭受了神罚吗?”
方澜茫然摇头:“如果他是因为杀害先王而受到神罚,那么神罚应该在他刚杀害先王的时候就降临了,不会等到现在。”
白小舟用力拍手:“这就对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神罚!所以我又不明白了……如果这个人是大主教,那么谁能杀得了他?如果他不是大主教,那么他就是大主教找来的替死鬼,杀他的只有可能是大主教——可是真正的大主教为什么要杀他?”
方澜顺着他们原来的思路说下去:“因为事情败露,他想耍一手金蝉脱壳全身而退。”
“败露了又怎样?他既然敢杀国王、杀奚国的使者,还敢烧奚国的使馆,这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了!他还怕什么事情败露?更何况,王子的军队里也有很多人百分之百地相信他,只要他登高一呼,全沙罗的圣心教徒自然会站到他这边来,他为什么要怕?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为什么?”
方澜彻底被他问住了:“这——”
白小舟句不加点地说下去:“所以不管是‘大主教杀了先王炸了奚国的使船还烧了奚国的使馆结果受到了神罚’,还是‘大主教干了好多坏事事情败露之后找了个替死鬼冒充自己受神罚再逍遥法外逃之夭夭’,这两种假设虽然听起来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道理但是其实根本漏洞百出啊!”
他一口气说完之后,伸着舌头差点断了气。见大主教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细颈水瓶,他扑过去一把捞过来:“我先喝口水。”
“别,这里的水可能不干净。”
这时石室的门突然“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外面有人喊:“白大人,白大人,殿下命我们来收殓大主教的遗体,请开门!”
白小舟吓得手一松,沉甸甸的水瓶旋即“啪”的一声跌落在地。白小舟还以为会有很多水溅到他的鞋子上,结果他惊奇地发现——没有。
“大人当心,我们要撞门了!”
白小舟冷笑着看一眼方澜:“看来王子殿下心中已经有定论了。”
沧海陵·拾
白小舟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看到的是一个和那地狱般的谋杀现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宽敞的石头建筑内,漆金的梁柱间悬着金线刺绣的帐幔,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不远处还有张让人看一眼就想扑进去睡个天昏地暗的床。
白小舟和方澜对坐在白玉似的石桌边,伸手就能拿到一串青翠欲滴的葡萄,或者从壶中倒出一杯血色的美酒。
这当然是在王宫里。
闵元恵认为威胁已经解除,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所以把白小舟和方澜迎进了王宫最好的客舍。
白小舟当然明白,闵元恵此举虽然看起来像是要好好地招待他,但更重要的是把他关起来,盯着他,让他不能再惹是生非。
宫女们正在把一桶又一桶的热水倒入屏风后的澡桶中,旁边的衣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件织着若隐若现的云纹的素库缎睡袍。
有个小宫女盈盈相请:“白大人,请试试看水够不够热?”
说话间,身上那件皱巴巴臭烘烘的袍子已经不知被谁解了去。
“大人请这边来,让奴婢们伺候大人沐浴。”
后面忽然吹过一阵阴风。拉着白小舟的宫女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方澜的声音阴森森地响起:“我家大人比较喜欢一个人洗澡。”
宫女们怏怏退下,关门。
白小舟斜眼看着方澜,乐得只差没在地上打滚:“你刚才说‘我家’?”
方澜却不理他,从衣袖中抽出了一叠绢纸,压低声音:“你现在还有心思洗澡?你不是说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是最后的线索么?还不快看看?”
那是从大主教那只碎裂的高颈瓶里摔出来的。白小舟手快,在闵元恵的人撞门冲进去之前把它塞进了方澜的衣袖,然后大大方方地向那些人介绍“他的侍卫”方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