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奸计得逞,眯眼一笑,抱住了方澜的手臂:“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大侠别走啊大侠!我还要报恩哪大侠——”
青山祭·壹
白小舟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后脑勺上还残留着被钝器击中的痛觉。嗡嗡的耳鸣和远处呼啸的风声雪声混杂在一起,然而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风。
白小舟想,自己大概是被关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他没办法确定他究竟是瞎了呢,还是关他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什么人干的?
他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
把他绑起来丢在这里,是对他的警告,还是单纯的试探?
又或者——下手的人只是想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
不想这些还好。白小舟动起脑筋,脑袋就疼得像是有一百只蝎子在里面跳舞。
他咬牙忍了一阵,把那阵疼忍了过去,忽然觉得很委屈。
他白小舟堂堂朝廷命官,为了查个案子甘愿隐姓埋名混到这栖云山上,在天下第一剑派栖云派里当了个谁都能踩他两脚的新门徒。现在倒好,不但线索没找到,自己反而莫名其妙地中了暗算。
老天爷的眼睛是不是长到了屁股上?
白小舟愤然想: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带捕快上来把栖云派翻个底朝天!把那群鼻孔朝天的王八蛋全抓回去吃牢饭!
此时。
栖云派主殿的正厅里,熊熊的炉火把整个大厅烘得温暖如春。
掌门萧鹤的寿宴已经接近尾声。
江湖客不拘小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上头的酒气把宾客们的脸颊染得通红,额头冒汗。宾客们喝高了以后,不时有人夸赞萧鹤驻颜有术。萧鹤平日里的表情纵然是冷得可以直接送进庙里冒充泥菩萨,这时也被美酒和马屁熏出了一点笑容。
闹哄哄的气氛之中只有一个人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那便是萧鹤排行第二的入室弟子方澜。
方澜从坐下开始就心不在焉,不时向四周张望,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自从掌门的大弟子文喜出师下山之后,方澜便当仁不让地成为呼声最高的下代掌门人选。
“二师兄剑术最高倒是其次,他长得那么俊,等他当了掌门,一定叫正道邪道旁门左道见了他就脚软,半点功夫都使不出来!”
“是啊是啊,你们看今天来的客人,看到二师兄的时候眼睛都直了……”
“可是二师兄这样好看,万一有人想欺负他——怎么办?”
“所以我们一定要勤练武功保护二师兄!对师兄图谋不轨?哼!敢动手的砍手,敢动脚的砍脚,敢出言不逊的割舌头!”
身后的嘀咕声此起彼伏,方澜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说起来有个新入门的弟子,叫什么周小白的?天天缠着二师兄,可讨厌了!”
“先揍他一顿?”
那群弟子话音刚落,不知身在何处的白小舟突然觉得有股阴风从背后吹来。
“啊嚏!啊嚏!啊嚏!”
青山祭·贰
连连打了三个喷嚏之后,白小舟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鉴于眼前情况不明,他决定还是先把戏演下去。
“来人啊——放开我啊——”
“哪个孙子干的!出来!”
“别让哥知道是谁干的!哥一个月不给你倒夜香!”
扯开喉咙喊了一阵,他忽然听到有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视野中终于多了一丝光。
白小舟长长地松了口气。能看到光,就说明他的眼睛还没有瞎。
那微弱的光透过窗纸,映出了窗棱繁复的图案。白小舟因此知道,他现在是被关进了某个人的房间里。
而正朝这边走来的人深一步浅一步,腿脚似乎很不灵便。
白小舟认出了那脚步声,满带怒气的咆哮霎时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哀求:“救……命……啊……”
门“吱呀”一响,随即有寒风裹挟着细细的雪粒打在脸上。白小舟全身打个激灵,果然看到了栖云派的玄风长老原楚音。
原楚音是栖云派里最年轻的长老。因为他体弱畏寒,冬日里穿得比谁都多。偏偏他穿得越多,就越让人觉得他身子瘦削单薄。这时他提着灯笼站在门外,脸色被头上肩上的落雪映得分外苍白。
“原师叔……”白小舟两眼水汪汪地往门边滚,简直一副恨不能挣脱绳索扑过去抱住原楚音的架势,“救命……”
原楚音皱眉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子也不知道是被谁绑来的……这是哪里?”
原楚音叹口气,慢悠悠地过去点起了油灯,才又挪回来给白小舟解开绳索。
“我的房间。”
白小舟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起来。这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眼望过去,也看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白小舟想不通的是:原楚音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每天白小舟来给他倒夜香时都会看到恭桶已经被提前放在了门外。下手绑他的人是怎么把他弄到这里面来的?
就在他努力抓紧时间偷看房内的陈设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在这寂静的雪夜里,这声惨叫不啻于闪电划破夜空。
白小舟和原楚音面面相觑。然后白小舟跳了起来,冲出门外,直奔惨叫声传来的那片山崖。他不习惯在雪地里行走,一步一滑,跑到山崖下时,只见五六个栖云山的弟子提着灯笼围在那里。
“这这这是谁呀?”
“没没没气儿了……”
“从从从上面摔下来的?”
这些久居深山的年轻人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时间全都吓得舌头打结。
白小舟推开前面的两个人硬挤进去,只见一个胖子仰面躺在雪地中,周身的雪都已被染得殷红。
白小舟倒抽一口冷气。
今天是掌门萧鹤的寿辰,山上住满了来贺寿的宾客。这死胖子满身绫罗绸缎,白小舟猜他也是来贺寿的客人之一。
这时有人伸手要去摸那尸体,白小舟闪身拦住:“都让开,不许破坏现场。”
“你谁啊?”
“哎哟,你不是那个倒夜香的周小白吗?”
白小舟心想既然出了命案,就没有必要再隐藏身份了,于是伸手往怀里摸官印:“我是——”
“请大家让一让,不要破坏现场。”
身后有人说道。语调中正平和,这一句话说来,简直像是雪地里扑面吹来一阵暖风。
白小舟回头看一眼正慢条斯理地走过来的两个人,果断地又把官印塞回怀中。
走在前面的是个全身裹在狐裘中的年轻公子。那群栖云派的弟子见了他,不知怎地,全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
年轻公子清清嗓子,说道:“多谢各位包涵。这件案子现在由官府接手了,在下——乃是大理寺江北六道巡抚,白小舟。”
白小舟:“……”
倘若换了是别人公然当着白小舟的面冒充他,白小舟只怕要左手举官印右手拎恭桶冲上去拼命了。
但是现在,白小舟只能默默地把头扭到一边。
因为公然冒充他的这个人,乃是当朝太子奚云章。
半个时辰后。
“死者叫万玉荣,是个贩卖消息的掮客,平时喜欢独来独往——”白小舟气喘吁吁地说,“他和栖云派素无往来,这次突然跑来给掌门贺寿,真是可疑。”
脚下的山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厚厚的积雪上,一道深深的足印蜿蜒着向崖上延伸。白小舟手脚并用,追着那道足印往上爬。
方澜提着灯笼跟在白小舟后面,总要等他爬上去几步之后才轻轻地纵身赶上。两人一前一后,白小舟狼狈得像狗爬,方澜的身形却飘逸得仿佛在雪上跳跃的轻鸿。
“看万玉荣的死状,像是从崖上摔下去的。可是天这么黑,外面的积雪这么厚,他为什么要上去呢?上面究竟有什么?难道是栖云派什么机密的地方?”
“观涛亭,”方澜在他身后冷冷地说,“只不过是一座建来观赏风景的亭子。”
“还有别的路能上山吗?”
“没有。只有在每年考较轻功的时候师父会在崖壁上挂一条铁链,让我们师兄弟攀着爬上去。现在自然是没有的。”
白小舟往下看了一眼,惊叹:“你们所有人都要爬到山顶才算合格?”
“怎么可能!这山崖又高又陡又滑,就算是我们栖云派的长老,要空手爬上来也是勉强得很——”方澜略顿了顿,忽然问起今晚的事,“吃寿宴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
白小舟大乐:“你担心我?”
方澜哼了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对于栖云派的弟子们来说,方澜是剑术能横扫全门美貌能倾倒众生的二师兄。但是对于白小舟来说,方澜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白小舟的救命恩人。
当然,白小舟能轻易地混上栖云山,方澜也功不可没。
这时方澜在后面不耐烦地催促:“再不快些我就把你扔下去!”
“不要!这不是到了嘛!”
山崖顶上的小亭子已经出现在视野中,而那串蜿蜒上山的脚印却在崖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