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何况我们死了也就死了,还可以从南荒里再抓一批,不是么?”
傅少棠轻轻吻过他眼角泪水,入口咸而涩,还有挥之不去的苦意。难以想象,便是这般普通的泪水,却会在冷却后化作莹润光滑的珠子。这是生来便有的天赋,然而这般的美丽却给他们带来了难以承受的灾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向来都知晓沧陆上修家有蓄养鲛人之风,然而在遇到顾雪衣之前,却从未想过,竟会凄惨至此。
早已听过的名字跃然于舌尖:
“……淮衣?”
.
顾雪衣一怔:“……你,知道淮衣?”
他在他怀里,仰头来看他,水洗过的眸子清澈而明净,那点淡淡的疑惑与茫然仿佛要刺进他心里。
傅少棠心下微涩,道:“你发烧时,曾经唤过他名字。”
淮衣,雪衣,何其相似的名字。傅少棠心里曾经有疑惑,然而在知晓少年生长环境时,便已经将之抛诸脑后。此刻听他一提,却再度想了起来。
“不是淮衣……”顾雪衣轻轻笑了笑,“……淮衣他不是鲛族。”
“……他只不过,是沧陆上最普普通通的人而已。”
却阴差阳错,被带到了东莱太初之上。
“……那个时候虽然太初的人吹得天花乱坠,但我总觉得我们学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是真真正正高深的灵术,为何又一定要从南荒抓鲛人来练呢?从没有见过太初门下正经弟子学这个的。而且还有其他的孩子,也总归不是自愿来学那些灵术。”
“你很聪明。”傅少棠低声道。
不用多想他也知道学的是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荒谬淫邪的东西,却让他们练来,去供他人取乐。
顾雪衣一怔,却笑起来:“……公子,你一会儿说我笨,一会儿又夸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了。”
“你自己调皮,被人抓住,是你笨;被抓住后知道要怎么应付……总算聪明一回了。”
顾雪衣摇了摇头:“你却夸错了,还是笨得很。我虽然没记得别的,但是当时想起来,长老们说我们只能学习族内的灵术,于是学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就常常偷懒,这样一来二去,就和他们差了老大一截。当时我一直以为,只要学不会,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就会把我们放回家了……”
“我便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淮衣,他比我先被送进来,已经做过这么一回了……”
至此时顾雪衣开始苦笑,傅少棠便明白了结果:“失败了?”
“他告诉我,连这个都学不会的,只能被带去织鲛纱,天天拿鞭子抽着你哭,直到所有眼泪都被榨干,死后挖眼剖心,剥皮取骨,拿来炼制法器……总归是要利用的彻彻底底的。”
“我只能在里面慢慢混日子,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普通一些,淮衣也可以帮我遮掩些许……后来我们便想,历来那些长老、弟子来选人,都是选出挑的,长得美的被选走的最快。于是只要我们看上去平庸一些,拿不出手,他们就不会选我们。管事的人怎么教,我们便向着相反的方向做,也不需要太刻意了,总归这样,他们就看不上我们……”
“虽然这法子有些冒险,但还好没出过什么大岔子,我和淮衣在里面待了六年,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管事的大概喜欢这样平庸的,渐渐也不把我们向外边推,偶尔还让我俩替他跑腿,慢慢地,管的就松了起来……”
他眉间露出浅浅笑意,似乎想到那一段短暂的平静时光。傅少棠手抚过他眉宇,低声道:“……你们逃出来了么?”
顾雪衣摇了摇头,神色恍惚,宛如梦呓:“越衣就是那时候死的,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
傅少棠悚然一惊。
“你们出逃的时候,遇到了他?”
“……是啊,原本那条路不该有人的,但是越衣,我就看着他在那里断了气。他看见我们了,但是到死的时候,都没有说出来……”
眼眶中带着淡淡水雾,似乎回到惊心动魄的那一天,自己执意要回去,放弃出逃,最后淮衣也跟着回来。结果,险些又陷入大劫……
“那名弟子是谁?”绷紧的声音有种不容忽视的力度,连相握的手指都用力了几分。
顾雪衣凝视于他,倏尔,低低一笑:“他被人用乾坤剑势一击,还单单只是木剑,当时看上去无事,后来便承受不起,连道心都破了,早已经在修炼路上无望了!”
乾坤剑势——
傅少棠愕然道:“是我?”
☆、第38章 涌泉报
他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若真是乾坤剑势,偌大沧陆,却也只有他一人能做到。
武修里唯有“连山剑”才讲八卦八势,而据他所知,这几代以来,也唯有他一人,修的是这一种!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连山八式。
七年前他正是乾、坤两势初成之际,也是在那一时,前往南荒取石铸剑!
当时自己取道东莱,曾经在太初里做客过一段时日,也曾凭剑向人讨教剑术,当时也曾使用过乾坤两大剑势。但与他交手者多为太初门里佼佼之辈,断不至于被一剑,还只是木剑,就击破道心……
是了,木剑!
仅仅木剑,且是乾坤剑势同用……心念电转的刹那,傅少棠失声:“是你?”
他唯有在一处,只用木剑出过一剑!
而当时场景……
尘封已久的大门在这一刻终于被缓缓打开,露出了其中落满灰尘的记忆。
剑通人心,春水别蓦地颤抖,陡然一声长鸣!
傅少棠怒到无以复加,厉声道:“……我早就该一剑送他去西天才对!”
.
是你,对不对?!
那只幼年鲛人……
雪衣。
倘若真的是你……倘若真的是,他早该一剑取了那家伙性命!
婉拒多方邀请,自己独身一人在太初门内行走,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偏僻一处,落英缤纷,芳草鲜美。正是心旷神怡之际,耳内却听到了不谐之声,直直打破了那一方寂静。
清稚抗拒声不绝于耳,微弱的似乎下一刻便会被掐断。花枝下被撕碎衣衫的是一只幼年鲛人,身量未足,容貌尚稚,唯见一点瞳色分明,点漆如墨,净如初雪。
裂帛之声连绵不绝,雪白碎片翩飞如蝶,那鲛人却只能无力挣扎,手很快便被身上那人按住,眼眶里落出的泪一颗一颗,散落在草上,圆润发亮。傅少棠从来都不去干涉太初门下蓄养鲛人一事,然而事到眼前,他却绝不可能坐由那年幼鲛人被□□!
何况,那还只是一个孩子!
飞出的木剑,仓皇而退缩的眼神,怯懦的想要避开……
傅少棠闭上眼。
他以为他二人相遇是在陨星川下,自己身受重伤被顾雪衣救起,他以为少年只是那一双雾瞳的主人,以为他们相遇在两年前的东莱……
却没料到,比他想的,还早了那么久。
七年前,他第一次前往南荒,取道东莱的时候。
那么早。
早到自己,还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
从未考虑过,被救下一次却再被放手后,那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处境。
傅少棠闭着眼,他几乎不敢去看顾雪衣此刻模样,向来冷静心湖在这一时掀起滔天大浪,越想,便越是疼的无以复加。
那时候太初长老殷殷相待,听闻他欲往南荒取石铸剑,愿以鲛人、仆役为赠,以助他下南荒。
满堂等待,年龄殊异,唯见容华秀色,几欲迷人眼。而那时他身上带有一颗取自渊山的避水珠,于是无视了年幼鲛人渴盼眼神,径直拒绝了长老提议。
顾雪衣却微微笑起来,眉眼在一刻间,舒展到极致,浓如墨,净如雪,仿佛如初见。
“是我啊……”宛如叹息一般,“公子,那时候,我就记得你了。”
而傅少棠,却并不记得他。
少年微微含笑地望着他,柔和眉目宛如春水,浅浅荡漾着,似无声无息的安慰,让心头怒气慢慢下沉。
然而到最底的一瞬,蓬勃怒气,却化作了满腔满腹的涩然。
“……我一直以为,是在陨星川上。”手迟疑的抚过少年眉目,那一点涩意拖拽着他的手,似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七年前的太初门内,两年前的陨星川上,前后两次相逢,却相隔了整整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眼中酸涩不堪,攀附在肩上的那只手在这时缓缓下滑,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背脊,另一只手却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傅少棠向来以为自己无所畏惧,然而在此刻,心底,竟有一点点微不可寻的惧意。
“不是的。”顾雪衣摇头,浅浅笑起来,“是在太初门里,公子。你不曾记得我,我却记得你……陨星川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将你认出来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怅然:“可惜啊,公子……你大概,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吧……我逃到陨星川的时候,已经要坚持不住了,都想放弃,让他们捉我回去,却偏偏看到你……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在陨星川遇到你有多欢喜,一点都不敢相信,虽然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的……后来,你出身在渊山,而我却是在南荒,想要去北漠找你无异于登天,却真的在木城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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