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傅少棠学剑的时候,选的是渊山上最本源亦是最难的一门剑法,剑法里必然要取的是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这八势。其中巽风这一势,他却是下九幽绝域去取的。沧陆上可取巽风之势之地有许多,容易者有,困难者有,便是学剑所在的渊山,也是取巽风之势的大好之处。偏偏他那时候年少气盛,去选了那最凶险的一处,回来时也是险死还生。
但福祸相依,自此,巽风一路剑法,也被他领悟到了一个极致。是以想要在这细雨里以自身气流带动身外气流,于他来说,却是简单之至。
和风微雨里,白衣男子施展轻功,抱着怀中小童前行。自始至终雨丝都未越过油纸伞面半分,只见濛濛细雨将天地笼入这幅水墨画卷,一山一水皆成这画中风景,却夺不去持伞之人半分风采。
不多时,便见的一处红墙青瓦,隐藏于绿柳林荫中,傅少棠此时方才放慢脚步。
那处别院,已然到了。
白沧河这时候终于将头抬起来,盯着那一处绿柳里隐着的墙瓦,小声道:“我们已经到了么,少棠哥哥?”
傅少棠点头,一步欲要迈出,却收了回来。白沧河不明所以,抬头看他,却恰巧对上了傅少棠眸子。
白沧河挠挠手心,心里痒痒的,有些想去摸摸那双眸子,又害怕自己被扔下来,最后还是收住了手,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少棠哥哥?”
“他姓顾。”
傅少棠突然没头没脑的扔出来三个字,然而白沧河却听懂了,小家伙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十分讨喜:“那小顾哥哥的名儿呢?”
傅少棠顿了顿,心里略一思忖,方道:“……雪衣。”
“……顾雪衣?”软糯的童声重复这三字,白沧河忽而拍手笑起来,“这名字真好听,我叫他雪衣哥哥成么?”
他满心以为傅少棠会答应,然而此时,那人却冲他摇了摇头。
落花飞雨,无限静谧。
白沧河安静了一瞬,脸上了笑容也敛起来了。
傅少棠无声看着怀中孩子,这孩子似乎怔住了,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反应。
他突然咬了咬手指,歪头去看他,却将软软的身体贴上来,嘴巴也贴到了他的耳廓:“……少棠哥哥,小顾哥哥的名字,是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么?”
他先前在笑的,这个时候眼瞳黑白分明透澈,却问的十分的郑重,现出与这个年纪孩子绝不符合的认真。
“……嗯。”
傅少棠点点头,便见这孩子才平下来的眼睛登时又弯成了两方月牙:“那好!我一定不会将小顾哥哥的名字告诉其他人!”他的脑袋忽而扭动,眼睛四处瞅瞅,说话时十分小心翼翼:“……少棠哥哥,刚才,你告诉我的时候,不会被人听见吧?”
他这般探头探脑,做出来却有一分掩盖不得的认真。傅少棠眼眸柔和了稍许,只摇了摇头。
说话时他早用真气将这一方空间内的谈话隔绝,又哪里会被别人听到!
然而这孩子这般聪慧,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穿花拂柳而过,登前院,过小桥,一路无人打扰,便径直走到了自己昨日所在的那方小院。
微雨蒙蒙,他却听到了细细人声。傅少棠眉峰微蹙,并不迟疑便大步走过去,正见顾雪衣立在廊檐之下。
而他对侧,却还立了个人。
☆、第35章 隔花望
少年衣衫十分单薄,披在身上的外衣并不大合身,拖了半截到地上,被细雨沾湿。傅少棠远远瞧见,便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衣衫。
顾雪衣面向他站立,不知道在和他对面的人说些什么。少年头颅略微垂下,额前发丝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
傅少棠这时忽而想到,顾雪衣,实在是消瘦的过分。
他此刻仿佛被一种灰暗的情绪给攫住,周身气息与今晨大相庭径。若说他尚未醒时,眉目安静宁和,容颜柔和似水,那么此时便像那一泓碧水被暴雨打乱,连沉底已久的泥沙都被那狂风骤雨给搅出,翻得这碧水全化作了泥潭。
傅少棠不会错认少年眼底的一分不喜与不耐,然而他更不会忽视,几近于绝望的底色。仿佛便是在那君山巅顶上,顾雪衣身陷囹圄,饱受折磨时的眼神。
生无可恋,死亦无惧。
然而昨日里抵足夜谈,少年分明玲珑剔透,阻碍关节被他解去大半,又怎会在今日,大变至斯?
而此刻站在顾雪衣对面之人,傅少棠也不会错认,不是方既白,还能是谁?
他不知为何来到此处,也不知为何与顾雪衣交谈,然而此时,两人谈话显然到了尾声。方既白大笑几声,便拂衣离开,而顾雪衣犹站在原地,在对方背过身后,神色木然。
傅少棠不避不退,径直站在原地。方既白走过转角,便直直向着他而来。青年在此处见得他,十分惊讶:“傅兄,你怎的在此处?”
“早上随意走了走。”他回答的十分简洁。
方既白知道他是托词,但也并不好再问,眼睛转上他怀里:“……傅兄,这又是谁家的孩子?”
他啧啧几声,忽的似恍然大悟般,拊掌大笑道:“哎,傅兄,这该不会是你与小顾兄弟的孩子吧,我还道你们才初相见,未想孩子都这么大了……”
后半截话卡在嗓中,只因傅少棠此刻眼神实在骇人。方既白干笑一声,也不见尴尬,道:“……哎,傅兄,不过开个玩笑,你何必动怒呢?”
傅少棠冷冷道:“这是我旧友之弟。”
白沧河自他怀里转过头来,仔细看了一看。方既白也任由这孩子打量,于他看来,这般年纪孩子都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便含笑道:“傅兄,今日我还想来邀你去游玩呢,未想你便自己出了门,竟然舍得将小顾兄弟一人留在这里……”
傅少棠目光微微一凝,透过方既白,只见顾雪衣仍立在原地。大半身子都被细雨淋湿,然而少年却似浑不在意,失了魂一般,木然望着前方。
此时他方才发觉,这园子建的十分巧妙,由外窥里轻而易举,由内向外难若登天。他所在之处离园口没几步,但顾雪衣,分明久未看见。
“……方才我不过开了个玩笑,便将小顾兄弟给急成那样了,唉,你俩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雨中若有冷风来,吹得周身瑟瑟。
“什么玩笑。”
“我早上见得你不在,不过逗逗他,说你自己去小镜湖,将他留给我了,小顾兄弟就被吓成那样……傅兄!”
抬起的手堪堪遇上劈下的伞,轰然声里,脆弱伞架散乱一地。然而最中心的一根却被人持在手中,一刹间竟然有铿然之声。刺出的伞骨带着无边劲风,挟裹凌厉寒气,似有剑芒若隐若现。
太初之力刹那间流转而出,堪堪在那伞骨刺到左胸之前,将之围住。然而饶是如此,衣衫也被劲风所激,无声无息裂开。
“傅兄!”方既白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少棠真气一吐,那伞骨登时便化作齑米分,被风一吹登时飘飘洒洒,消失不再。
这伞骨一端被他用太初之力护着,傅少棠此举无疑狠狠抽了个耳光。方既白登时面沉如水,一念间太初之力游走身周,一触而发!
他也是东莱太初门下的天之骄子,向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般对待!
“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傅少棠漠然道。
“玩笑?”方既白怒极反笑,“傅兄说的倒是轻巧,方才若是我反应稍稍迟缓了一步,只怕现下已不能站着说话了罢!傅兄倒真是渊山高足,使得一手好剑法,便这寻常伞骨,也不逊于‘春水别’罢!”
“若是我回来晚了一步,只怕他现在也无法站着。你既然向他赔罪,不知道他身上有多重的伤么?”一字一字说来,十二分的怒意,重若千钧。
方既白一怔,回头一望,果然便见那少年立于雨中,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并非未见过人凄惨模样,但这人先前分明好好的,细细算来,竟是自己开了玩笑后,方才变成这样。
而傅少棠这般怒气,皆源于此。
方既白将前后关节想通,面色便和缓了些许,瞧着雨中少年那般狼狈,皆因自己,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然而一点点轻蔑又在此时升起,那少年看着柔弱怯懦,在明月楼上也是十分没有骨气,对着苏暮秋又跪又拜。一语便可被吓成这样,真不知他是走了什么运,能被傅少棠看上。
先前伞骨一次余怒犹在,而他这时要动手,便失了理由。方既白摇摇头,突然退后几步:“傅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我开了小顾一个玩笑,你也开了我一个玩笑……我现在不知道该给你赔不是,还是揪着你给我赔不是,发怒也不是,不发怒也不是……我现在先走了,等我想通了再来找你!”
他一边说一边施展身法,最后一字时,人影却已经不再。傅少棠不置可否,径直迈步向院内走去。
顾雪衣似是被先前打斗声吸引,眸子望向这边。傅少棠走进园内,便见顾雪衣依旧立在廊檐之下,身体探出半截,被细雨淋湿。他眼底茫茫然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到了天际,然而似乎又随着他走入,从天际被陡然拉入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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