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棠闭住双目,几乎不敢想象自己当时漠然。他见不得滥杀无辜,从苏暮秋手里救下来顾雪衣,然而其后,却对这少年恼到了极致,只觉得他自甘下贱。
“你为何……”嘴唇轻张,良久,方才万分艰难地挤出来声音,“一开始见我,不说出来?”
“明月沟渠,沧浪尘泥……当时在太初里,我听说渊山传人要来,心里很是好奇。他确然剑法高妙,那时我求他带走我一次,长老也乐见其成,但他却并不喜欢我这般的人。便只是捎上我,他已经觉得是累赘,若我还要将这些都强行告诉他……他又如何会将这些听进耳中……公子,我在明月楼内遇见你,也只是想求你将我带去小镜湖罢。”
傅少棠仿佛又看见自己在明月楼上喝酒,有一瘦弱少年斜刺里窜出,救下来长街上幼童。他的额角被少女一锭银子打的鲜血流注,却仍在他身前拼命磕头,苦苦哀求。自己以为他是那趋炎附势之辈,心下嫌恶,再也不肯开口。
自东莱至南荒,自南荒至沧陆,天南海北,却在冥冥之中相逢。
三次相遇,却险些,三次都错过。
胸臆里郁结的一口气几乎要膨胀、燃烧起来,终于在此刻缓缓消散。然而那一点点痛惜升起来,却仿佛温柔的水,柔和的环绕着他,几乎要让他沉沉陷入。
“……我想公子你外冷心热,果然,最后还是带上了我。”
他险些无法招架少年含笑的眼神,仿佛得见异宝,万分珍惜。那样纯粹而专注的凝视,几乎要让人心悸。什么水中月镜中花,什么迷雾,什么瞳术——他只知晓,这一刻的真实。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沉沉气息贴住少年耳廓,顾雪衣不明所以,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半是含笑半是疑惑。
“你救过我两次。”傅少棠缓声道,沉着且不容否定,“一次,抵去先前所有,但还有一次……”
顾雪衣顿了顿,道:“……公子你已不知救过我多少条性命。”
“……我愿用余生来抵。”
顾雪衣渐渐颤抖起来,他想说公子你不知救过我多少次,这两次又算得了什么;他想说自己从未这样想过,只想求公子带自己去小镜湖;他想说其实自己一点都不喜欢他,只是铭记了那一瞬的剑光——
——然而终究不能言语。
仓皇之间,只能用手遮住对方双眼,不去看他笃定眼神,以为这样就可以将自己遮掩住。
然而即便是遮住了,胸中翻滚的、咆哮的、叫嚣的情绪,终于让他不能自抑。
“公子,公子,我……”
他仿佛风中之叶,全身都发起颤来。他闭着眼用自己的手指去画那一张容颜,长眉、双目、鼻梁,是了,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多少次梦中浮现,那一瞬的剑光几乎夜夜都在缭绕,带着一点光明,划破长夜里的黑暗……
“少棠。”
顾雪衣又慌又怕,他无意识地呢喃着“公子”,仿佛想要让自己镇定,仿佛这般可以隔绝出两人间的距离。然而那清冷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他这么说,那是他的名字,傅少侠,傅公子,渊山传人,剥去外表的一切,刨除外在的所有,没有云泥之别,没有天差地远,没有束缚与阻隔……
“……少棠。”唇齿间念出这两字的刹那,长久以来困扰于己的难题都烟消云散,一刻间,心中退缩、恐惧、畏怕轰然落地。
顾雪衣猛然上前,将唇重重的印在了对方唇上。
☆、第41章 半日闲
那一下的动作傅少棠始料未及,然而唇上传来的触感却如此清晰。少年用纤细的手指遮住了他的眼,自己却轻柔细密的轻吻。他靠上来得那般快,而他的动作又那般轻,仿佛一根细长羽毛,用最尖端最微小的一簇,细细柔柔地扫过。
傅少棠反客为主,重重去咬他嘴唇,顾雪衣一声低呼,身子挣扎,却想要逃开。傅少棠捉住他肩膀,不准他逃开,顾雪衣却偏过头去。
“少棠……”顾雪衣忽而轻轻笑起来,偏偏要将手按在傅少棠眼睛上,不准他去看他此时模样。
帘外落花微雨,檐上新燕双飞。
春意融融。
.
顾雪衣盘腿坐于榻上,若有所思。身前小小孩童探头探脑,嘴中嘟囔,难掩好奇。
这是傅少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据说名字唤作白沧河,适才点了他睡穴,现在才醒来。眼下这孩子手里拎了根糖葫芦,满眼好奇,也不知在打量什么。
傅少棠进来时,便见这孩子墨丸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飞飘着,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
渊山传人略略蹙眉,白沧河倒似惊了一惊,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身子也扭扭捏捏,嘴里却冒出来句话:“……我在想,鲛族哭了之后,眼泪真的会变成珠子么?”
榻上人一动不动,似无所觉,傅少棠心里却有些暗恼。这小子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说不得会说出来什么话。
他脸色渐沉,被白沧河看的分分明明,登时便猜到他不喜欢人谈论顾雪衣身份,便猛地摇头:“……少棠哥哥,我错啦,你当我什么都没有问好了……不,你就当没有看到我!”
他嘴里呜哩呱啦,却知道自己这时候十分不妙。想起来,自己早知道少棠哥哥把那人看得极重,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触他霉头?眼见傅少棠便要开口,白沧河糖也不吃了,猛地往牛皮纸里一插,迈开脚丫子“扑扑扑”地跑到软榻前,十分乖觉地伸出白白胖胖的手丫子。
傅少棠愕然,眼见这小家伙低头,半点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思。
“少棠哥哥,我错了,呶,你打我罢……”
一室无声。
白沧河咬住下唇,心里登时一阵愁云惨雾,比外面那绵绵春雨还要凄惨万分。他脑中简直是天昏地暗,各种可怕联想都出现了,只觉得自己从此以后便会被扔回稷下,瞥着傅少棠要开口,立马赶在他处罚之前说话:“……你可以打一下,不,两下,三下也行……”
他咬咬嘴唇,为难万分,最终将心一横,把眼一闭,十分慷慨道:“少棠哥哥,我错了,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吧!只是不能打屁股!”
他原本以为“啪啪啪”地便会打在自己手掌上,结果话音一落,便听到“噗嗤”一声,有人轻笑出声。
“……打屁股?”
听着那三个字,白沧河觉得天都要昏暗下来了,十分苦恼地道:“不能打!只能打手!也不要笑……”
他这般鼓着一张包子脸,把眼一闭嘴巴一咬,一副大义凛然慷慨就义模样,当真是让人觉得有趣又好笑。傅少棠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孩子,时而伶俐过分,让人怀疑他年龄;时而又蠢得万分,都笨出来了新花样儿。
白沧河心中凄怆,默默伸着小手丫子,等着痛感到来。他心想自己师兄每次都只打三下,现在让打很多下,真是大大的超出了自己承受能力。到时候就摇摇身体,装晕好了,这样少棠哥哥一定不会在打他……
他心里胡思乱想,老半天了,手上都一点感觉也没有。白沧河心里越想越害怕,该不会是不出手了,直接把自己送回稷下学宫罢?到时候师尊一出面……
他一个哆嗦,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却在这时候手掌猛地有了感觉。一声哭音被他硬生生卡在嗓子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白沧河脸涨得通红,蓦地剧烈咳嗽起来。
“我……我……”
天旋地转里,一边咳嗽一边睁眼,白沧河却看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小小的珠子,泪滴形状,表面莹润,似乎下一刻便会顺着指缝掉下去。
他猛地将手一捏,握紧了手中鲛珠,抬头,却见傅少棠身边那人含笑望着他,而傅少棠眼里,似乎也有几分无可奈何。
“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要哭?”冷冷的声音,十分不耐。
白沧河闻言立马便想说,小顾哥哥还哭呢!但是脑子清醒,十分乖觉地把这句话压下来,对着傅少棠摇头:“我没有。”
他捏住手上的鲛珠,掌心软肉也被冰凉珠子压出浅浅小窝。
白沧河抿了抿嘴巴,将头小心翼翼地探过去,去看在傅少棠怀里那人。
“小顾哥哥,谢谢你。”他说的十分缓慢,听上去竟有些郑重意味。顾雪衣并不知晓他是谁,然而这孩子既然被傅少棠带回来,而傅少棠说话也没有避着他,那么他也无需对这孩子提起一番戒心。
何况这个年龄……顾雪衣眼神微微柔和,他昔年遇到淮衣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
白沧河心里忐忑,便见那少年眼神渐渐柔和了下来。他呆了一呆,眼里少年这般含笑望着,十分容易让他心里生出好感。他想到日前自己所做一事,再想到对方如此宽和,心里有些内疚,嗓子也像被哽住了,半晌,才道:“小顾哥哥,对不起……”
顾雪衣不明所以,这孩子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要哭出来。
他转头去看傅少棠,傅少棠却也一言不发。
“……昨天在君山下面,那个将你荷包带走的人……是我。小顾哥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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