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尴尬不已,两人身上、脚下沾了无数春宫图的纸屑,他好心伸手去帮吴啸存拂衣,却被对方把手打开。吴啸存下巴砸到了脚背上,脸色铁青:“这是孤本、孤本啊!全许州,不,全大周也只有这一本啊……”他一转身进了里间,闷声道:“恕吴某吃不了侯府这口饭,我明天就回江南去。”
叶渐青仰头望天,树上有只乌鸦“呱呱”叫着。
他发了一会呆,只得自己拿扫帚把那地上的纸屑收拾干净,然后关上了铺子。松风阁的后面有一间工作室,他从前在那里修补旧画。叶渐青将工具找齐,铺开画纸,闭目思索了一会,开始挥毫泼墨。
吴啸存果然是真的生了气,他说走人就走人,第二天一早招呼也不打,就背着个小包袱迈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叶渐青背手站着,眼皮下两团乌青大得吓人。吴啸存不待他张口,就推手道:“侯爷不必留我,我才疏学浅……”叶渐青从袖里掏出两本小书来,递给他看。
一本十二折的《春宵图》,显然是昨夜赶工,桑皮纸画好后用炭火烘干,整本书还冒着热气。内容和原书大体不差,不,画工还略胜一筹。署名是“笑笑生”。另一本封面空白,打开看居然就是那个西洋裸、女,虽然没有用西洋油彩,但是画法上却和西洋画极为接近。
“这、这、这,”吴啸存大喜过望,连舌头都卷了起来:“画的好!这笑笑生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叶渐青指指自己的鼻子:“吴先生这下气消了吧。”
“……”吴啸存见他大笑着甩手而去,呆若木鸡。
大相国寺外的佛跳楼是一家专做素斋的菜馆,菜品寡淡不说,分量也少,便是佛祖来了也会被那价格吓得跳楼。
左风眠一进雅间的门,见叶渐青已经坐好,旁边侍立着小岚山。左风眠因接到他的私信,告知端王有隐退之意,故而前来商议。
他如今虽离开了端王的阵营,但身上已打下不可磨灭的印记,日后无论是谁登位,都免不了被清洗的下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倒也罢了,却绝不能看裴昭业功亏一篑。
叶渐青将这趟回江南的见闻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这姓吴的被我高官厚禄引诱来京,但他并不知道大人的真正身份,在万事俱备之前,还请大人不要惊动他。”他生怕左风眠一时忍不住拿下吴啸存,严刑逼供,反而坏了大事。
“轻重缓急,我还分得清。”左风眠低头轻声道。他精于刑名,对叶渐青复述吴啸存的话细细掂量,已信了一大半。人在慌乱崩溃之中,心智本就容易扭曲,他那时也不过四五岁,将前来救场的镇国公主误作了迫害自家的仇人,这也是有可能的。
父亲是巡盐的钦差,直接向皇帝负责,查出什么问题本不必向镇国公主交代。向公主府举报,此举有拉公主下水的嫌疑,也应视为居心不良。公主明知宗藩不得干预地方政务,却在抄家的当晚出现,破格牵连,未尝不有警醒凶手的意思。
他想起流放的路上,一路都有人死去。一场风雨,一次伤风咳嗽,一个被石子割开的口子,都是死亡的理由,生命是那样脆弱不堪。自己一个孩童倘若没有人沿路看护照拂,到底是如何撑到了目的地,又如何幸运地碰到了裴昭业……
“安宁侯,”左风眠紧绷着脸,与叶渐青坦然相视:“若风眠之命果真赖公主之力才
得以保全,那么公主府就是史家的恩人。侯爷但有吩咐,风眠万死不辞。”
梦中的渡月堂,镇国公主对杨管家说:有人向我求救,我是可以不管不问,不过良心掉在了地上,碎了就再也捡拾不起来了。
“左大人不必如此。祖母此举也是出于公义。倒是大人有没有想过,此案一旦公开,大人的身份只怕也会泄露……”
史家的冤情公开,你冒名改籍、科举入仕得来的一切也会灰飞烟灭。
左风眠淡淡笑了:“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风眠连这两点都做不到,荣华富贵与我有何益焉?”
他有这样的觉悟,叶渐青也就放心了,将上京路上遇到的事悉数告知。左风眠听过后,初始觉得不可思议:“侯爷缘何因为一张花笺便断定是此人在捣鬼?”
叶渐青伸出三个手指头,笃定道:“倘若不是他,太子那饭桶有那么大的胆子?冬至那夜叫他摘了个干净。这一次,我们或可先下手为强。”
“你要拿端王做诱饵?不行!”左风眠断然拒绝。
到京城来以后,叶渐青风言风语是听了不少,知晓他和裴昭业的那段首尾。本来风月之事,做不得真。倘若他只是攀龙附凤,借端王上位,那是简单得多。怕就怕一个“真”字。
怕什么来什么,叶渐青绞尽脑汁还想陈说厉害,左风眠却已经起身离座。他定定望着叶渐青日益陌生的面庞,涩声道:“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有一个始终待你如初的人,侯爷应该珍惜才对。”
“这世上并非有真心就可以的。你我的先人,对这江山社稷如何赤忱,又落得何种下场?”叶渐青愤愤不平道:“这天下,权自一门,利唯一孔,名出一教。我们拿什么去与别人拼个你死我活?”
左风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要情的给情,要利的给利,要公道的给公道。侯爷这么慷慨,想过最后留给自己什么吗?”
叶渐青一时口不能言。
左风眠离开之前,朝岚山扬了扬下巴:“小丫头,你得罪过端王吗?”
嘎?我已经尽力装作隐形人了,怎么还不放过我?岚山一脸悲壮。叶渐青猜到裴昭业肯定是要他去查岚山的来历,故而替她遮掩道:“一点小误会,我会去向端王解释的。”
左风眠走了之后,连空气都轻松了不少。小岚山揉揉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吃了几口素菜。叶渐青望着她,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说你姓白,是齐王白雁峰的后人吗?”
岚山一口青菜豆腐噎住,瞪圆了眼珠。谁料叶渐青下一句更是挟风雷而来:“中宗少康年间,宣懿皇后身边的赵氏医女与你是何关系?”
豆腐噎不死人。岚山再不敢装死,过了一会,垂首坦白道:“是我的两位姑姑。”
既然是姑侄关系,就必不是姓赵了。
“都有谁知道?”
小岚山一个个掰手指:“还活着的人,就只有顾教主、苏馆主夫妇、赵南星知道了。”
叶渐青松了一口气,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南星与你是表兄妹?”
岚山低头闷声不说话。
叶渐青揉揉她头顶,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回府去。”
“什么!你这个败家侯爷,这一桌二十两银子动都没动,我还没有吃饱呢!”
两人将佛跳楼的汤汤水水打包带走,回到侯府门前时,只见一条街车水马龙,排了一长排的队伍。
“这,难道都是送礼的?咱家大发了?”岚山双目灼灼。叶渐青在道旁树后偷窥了一阵,两人小心翼翼从后门翻墙而入。从后院走到前院,只见吴啸存在角门处摆了一张条桌,正一个个收帖子登记:“侯爷不在家,诸位留下名帖,小人一定转告。”
有些下人偷偷摸摸塞了些银子给他,他就心照不宣地把名帖放在最上面显眼的位置。
这个钱眼里钻出来的!岚山看得牙痒痒,远远地咳嗽了两声。
吴啸存耳朵抽动,立刻把毛笔一放,角门一关:“对不住,门禁时间到了,诸位明日再来吧。”
叶渐青在屋里盯着一桌的海陆珍馐发呆。外面两人吵着走进来:“你都拿侯爷当挡箭牌,收了不少不义之财吧。”“胡说!有句话是,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放屁!这桌菜是谁送的,你不怕毒死啊!”
吴啸存屁颠颠跑到叶渐青身边,献殷勤道:“这席是端王送来的,肯定没事,对不对?”
叶渐青啼笑皆非,招呼两人道:“都饿了吧,坐下来吃。”
席间各种吵架打嘴按下不表。吴啸存喝着二十年的陈酿,心满意足,醉死之前突然想到一事:“侯爷,今天来送礼的给你登记下来了。除了端王这桌酒菜我收了,还有三殿下、四殿下的礼单,都是寻常东西,不收不好。”
叶渐青眼皮微微一抖,端酒的手腕一颤,洒了些出来。吴啸存小眼珠一转,凑上去问:“收不得?是单子上有问题还是送的人不对?”叶渐青放下酒杯,淡淡道:“彼以伪来,此以伪应。没事,你收着吧,有空替我写两张谢帖。”
他从吴啸存身上学到的第一招就是:不要对缺钱的人谈理想,对缺理想的人谈钱。
吴啸存宦海浮沉,最会看人脸色。当下喝了一大杯,一边示意岚山添酒,一边吟道:“人生难得几回醉……”
“只是因为这酒贵吧。”小岚山一边斟酒一边奚落他。
吴啸存朝她勾勾手指,嬉皮笑脸道:“小丫头,我教你一招:做人别揭短,打人不打脸。”
岚山翻了个白眼:“是啊是啊,我也有一句奉送给您老:做人别太奸,都有一片天。”
“……”吴啸存一时无语。反倒是叶渐青“噗哈哈哈”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