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躺倒在船舱里。叶渐青的眼睛又大又亮,从前只是漾着无辜的泪水,今夜看去,却好似长了一双小钩子,将裴昭业的三魂六魄一起摄了去。
他变了。变在哪里,一时说不清。好似仕女图里的美人忽然活动了起来,沾染了尘烟。裴昭业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忧虑。
叶渐青忽然俯身在他耳边说道:“表哥,我现下才知道,得失毁誉,公主奶奶根本不在乎。我为她喊冤平反,求皇家配享,才是真正地侮辱了她。”
她的英灵一定早已回到了那终年积雪的罗浮山上。
裴昭业心脏咚咚直跳:“你既然明白过来了,为何还不走?”
“我从前是为了奶奶留在这里,现在却是为了……”叶渐青说到后面声音渐小,化在了浅浅的水波里。
这一夜,裴昭业做了一个久远的梦。那是年少时的睿思殿,大家都在,连太子裴建业也规规矩矩地盘腿坐着听先生讲课。
殿外的暖风带进来一只五色斑斓的蝴蝶,疲倦地落在墙角一个皇族少年的桌上,那少年飞快捏住了蝴蝶的翅膀。他恶意地玩弄那只濒死的蝴蝶,以抗议乏味的课堂。他旁边的另一个少年见状,递过来一碗羹汤,少年促狭地将蝴蝶的一只翅膀折下,将那羽翼和羽翼上的鳞粉抖在了羹汤里,盖上了碗盖……
“渐青——”他长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午夜梦醒,床帏两分,一个身影坐到了他身边。叶渐青正在穿衣,腰带尚未系好。他双手捧住裴昭业的脸,问道:“怎么啦,做噩梦了?上朝的时辰还没有到,再睡一会吧。”
他是那只误入睿思殿的蝴蝶。
真的不要让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他从裴昭业的眼睛里读出这样的话语。于是柔声道:“殿下这些天一定没有好好休息过。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殿下。”
裴昭业缓慢躺下,顺从地闭上了双眼。他真的自叶渐青走后,没有一夜的安眠。他觉得又累又沮丧。他已习惯了叶渐青步步后退,而他一旦进逼,自己竟然毫无招架的能力。
他看着那个单纯又美好的小渐青步步远去,看着自己的年少绮梦,被残酷现实所碾碎。纵然夙愿得偿,却生出一种无力的惆怅。
远在千里之外,有一个与他怀抱着同样感情的人正骑虎南下,深入烟瘴之地。
那日在西山一战之后,两人同时跌入地缝。顾廷让凭借熟悉地形之利,先行脱身。顾苏后来在老虎帮助下,也一路追着足迹,由蜀道入滇南。
顾廷让大部分时间都在急匆匆赶路,偶尔在集市处停留。西川出产药材,他一路上收了不少珍贵药材。顾苏想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追得也不太紧。入了云南境内之后,顾廷让行迹越发诡异,专往高山大泽、艰难险阻之地而行。到了目的地,第一件事还是收些奇诡药材。
顾苏留心记下他都买了什么药,直到追他到了滇桂边界的十万大山。林海茫茫,群山连绵,珍禽异兽,奇花名药繁多。顾苏望着这原始秀美的山林,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们的旅途走到终点了。
那算起来,应该是承平十八年除夕,还是大年初一,顾苏也记不大清了。
连日来只是暴走的顾廷让,终于在密林深处停下了脚步。山崖边流水潺潺,生长着一丛硕大的地涌金莲,其中最大的一支正在盛放,阳光照射下来,金灿灿的花瓣上有一道彩虹浮现。
顾廷让持剑攀上山崖,割下了那朵地涌金莲,朝林中人喊道:“教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见外了吧。”
顾苏拍拍身旁老虎的头颅,那大虫会意,三纵两纵跑进树林里撒欢去了。他从树后走出来,漫不经心道:“你花了两个月时间到这里,我不信你就是来采花的。”
顾廷让扬扬眉毛,道:“顾某是来给先师献花拜祭的。”
顾苏瞳孔遽然收缩,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块平地上。地上有一堆石头被人为垒成一个圆圈,圆心的地方是一块更大的石头,石头下的地面长满杂草。
在北地,有石头堆的地方代表有亡魂在此地长眠。
“谢师父果真埋骨与此?”顾苏眼里弥漫出一片血色,瞳孔里闪着两团野兽般的红光,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顾廷让坦然望他:“我以为教主早已经猜到了。教主和我一样,本来都不是姓顾。”
是了,他身形高大,五官犹如刀刻,根本不像中原人,偏偏他眉目间又有几分柔情颇似当年的青君。长乐侯裴青,是白家、孟家、萧家的后人,曾代表这世上最为尊贵的血脉。
“敝姓萧,是瑀公的后人。”顾廷让龇牙一笑:“教主本姓慕容,我们本来是一家,都是大英雄檀石槐的后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反覆宾客又满堂
二月常朝后一个上午,宁王去给皇帝请安,半路上碰到了福王裴勋业。两人一路说话走到烟波殿外,看见身穿紫衣的叶渐青正远远离去。
“他怎么在这里?”宁王皱眉道。四殿下裴勋业笑道:“应该是来谢恩的吧。”裴瞻前几日下旨复了他安宁侯的爵位,又賜还了镇国公主府的旧物,还赏了侯府三千两修缮银子。
裴守业便冷哼一声:“小傻子到底聪明了一回。”四殿下抓住他话头,好奇道:“你和太子哥哥怎么一口一个傻子地叫他啊,他不是好好的人吗?”宁王四下里看看,见没有闲杂人,便调侃道:“你那时还没有出生,他这外号可是满京城都知道,名副其实。”
安宁侯小时候不大见人,三四岁了还整天流口水围着围嘴儿,连话也说不清。皇帝和皇后都觉得是公主惯得。那时候,皇族子弟都在睿思殿读书。敏慧皇后便与镇国公主说了几次,让叶渐青也进宫,想要给他开蒙。没想到这傻子读了半年书,果然脑袋灵光了些。先生考试,出对子“圆月”,他就对“扁风”。
四殿下掩口诧异道:“这,风何尝扁?”宁王龇牙一笑:“先生也这样问,他就说:风要不是扁的,怎么能从门缝吹进来呢?”“扑哈哈哈哈……”福王笑出眼泪来。
宁王却没有跟着笑,反而敛容肃穆道:“他本是抱着金饭碗出生的,镇国公主倒台后他不知进退,一味呆钝托大,令父皇很是生气。父皇这次复他的爵位,金盆虽破分量在,应该会有不少人重聚在侯府门前吧。”
四殿下会意,歪头道:“三哥要送礼到安宁侯府,顺便帮我也随一份好了。”
叶渐青从宫里出来后,便去了琉璃巷子的松风阁。端王果然言而有信,铺子和账簿都奉送给了他。老掌柜见昔日小伙计变成了新东家,而且还是个小侯爷,震惊地嘴巴都合不拢。叶渐青给他二倍薪水叫他做个挂名掌柜,铺子的一切庶务却都托付给了吴啸存。
他人到松风阁,吴啸存正在盘货,算盘打得啪啪响。此时也没有顾客光临,叶渐青在柜台后的小隔间里换下朝服,吴啸存就在外面道:“货都盘完了。古玩倒还好,有几件珍品,字画我瞧着十成里八成都是假的。”
叶渐青穿好便服出来问:“我那宅子修一下要多少钱?”他已经带姓吴的去旧宅逛过一遍,吴啸存现在正住在侯府里。“您那宅子家大业大,好好装修一下,再请十七八个小姑娘服侍,少说也得这个数。”吴啸存伸出五根手指头,意味要五万银子。
叶渐青想了想:“那算了,把那三千两收起来吧,我们省着点花,今晚不下馆子了。”
“别别别!”吴啸存连忙拖住他的手臂,谄笑道:“堂堂侯爷,可不能不顾体面。这理财的要诀,一要勤俭,二要开源。您知道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叶渐青见吴啸存一脸猥琐地从柜台最下面一层翻出一本小书来,一折折翻开,一共十二张小画。封面名为“十二春宵图”,画的当然是春宫图。“这宫廷画师画的进价十两,却能卖到一百二十两,绝对是能赚钱的好东西。”
叶渐青俯身细看,只见画上情景有的是在房里,有的是在树下,有的在假山后,画工精美、惟妙惟肖。他心里纯净如水,看到的也只是艺术之美。吴啸存见他频频点头,却以为是同道中人,立时精神大振,从自己的怀里也掏出了一本小书,下流道:“侯爷你看,这是西洋人的玩意,是我从许州带来的。京城人肯定没见过这个。我们可以向许州的海商定一些来卖。”
那封面打开,里面是一张小画,画一个裸、体的妇人卧在床上,肌肤细腻,犹如乳脂般光滑。“你看这光影,这透视法,这结构,绝对是上品里的上品。”
这种西洋画法叶渐青从前是见过的,但盯着裸女看到底有些不雅。他伸手想把小书关上,却不小心把它翻了过来,那背后赫然是另一幅画作,画着两个裸、体的男人……
吴啸存只见安宁侯脸皮腾地红了起来,周身好像燃起了火焰。他还在好奇看女人都没事,看男人怎么那么大反应时,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咆哮:“你们在看什么?”
此时,铺子里忽然刮起了一阵不详的怪风,刷刷刷,把柜台上摊着的春宫图和两人手里的西洋画一股脑卷了出去。两人都还没看清楚来人的模样,只听嗤得一声,无数纸屑从空中降落,眨眼功夫,那阵飓风又从屋内卷到了屋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哇哇大叫着远去:“无耻下流!气死我了!一定告诉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