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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浮生记 完结+番外 (雨中岚山)


  坐船就坐船呗,谁知他吴老爷想坐的不是一般的船,是花船。
  从前叶渐青在江南与袁尚秋他们厮混,便是逛堂子也是选最最清幽的地方去,打打茶围,叫叫局子,清谈而已。至于那些清倌人,个个脸上都写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出尘脱俗,比世家小姐还要矜贵些。没有谁扯了阎王胆,敢撺掇他留宿的。便是管不住自己的袁尚秋,也怕被镇国公主拨皮拆骨,每一次定要把他亲自送回公主府,才好回身就抱,去找那些相好的。
  哪像这吴啸存,选的尽是些又骚又浪、不入流的去处。一路莺莺燕燕、眠花宿柳、不堪入目,把个小岚山气半死。花销大不说,还敢拉着叶渐青一起喝花酒。还大放厥词,说什么“美人不浪是木头人”,“英雄不邪是假英雄”,各种奇谈怪论污染少男少女的纯真心灵……
  三人在船上又不小心露财,被水鬼盯上,半夜凿船,最后一齐变成了落汤鸡……
  终于,好不容易回到了京城,船在金刚桥码头停泊,三人依次出了船。只见一水逶迤,拖着洒金的裙摆,河上无数画舫香舟,两岸河房高启,挂着轻纱的窗帘。金刚桥上人头攒动,不远处的大相国寺上空燃放起绚丽的烟花。
  火树银花不夜天。“回来的太是时候了!天啊,我竟然还能再看见淦京的月色!”小岚山历经九死一生,双眼含泪。吴啸存望着这从未见过的京城繁华也是张大了嘴巴。只有叶渐青好似听见了什么,转身在河上张望,一条轻舟以极幽雅的姿态驶过他的眼前。
  一朵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照亮了他年轻又沧桑的面容。画舫中、桥堤旁、河房里的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投射来关注的目光。
  窗户边的亲王放下了沿河的青罗帐,重新坐到主座上。稚气未脱的福王吃吃笑道:“三哥看什么那么专注?想是花魁出来了。”宁王摇摇头:“看见一朵夜游的牡丹花。”
  金刚桥边的素心阁阁主驻足凝望,明珠从一旁的乐器行里抱琴出来,只听他喃喃说道:“讨债的回来了……”
  叶渐青目光一直追着轻舟而行,拍拍岚山肩膀说:“你照顾好吴老爷,我有事先走一步。”他说完话脚下一纵,施展明月流风步法,依次飘过前方画舫的顶棚,落在了最不起眼的一条小船上。
  青幔被晚风拂开,舱里端坐着披着轻裘的贵公子,神色莫测地望着自己。叶渐青上前半跪请安:“殿下,好巧啊。渐青回来了。”
  裴昭业时隔一个新年再来看他,百味陈杂,遂将已冲到喉头的一口血强咽了下去:“你不是说年前回来的吗?”
  两人默契地将离京之前的争吵,心照不宣地搁置在了一旁。
  “有一些小意外。”叶渐青居然自己在端王对面坐了下来:“遇上了风雪,还有水鬼凿船。”
  他说得轻描淡写,裴昭业却骤然紧张了起来:“水鬼凿船,怎么回事?”叶渐青笑了笑,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动手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裴昭业一直望着他,问道:“方才与你一起的那一男一女是什么人?”其实小岚山和吴啸存他都见过,不过当时目光都在叶渐青身上,没有仔细看而已。
  叶渐青就一一分说。岚山倒还好,说到吴啸存,端王果然皱起了眉头:“这个人不是袁槐客那个包揽词讼、作奸犯科的师爷吗?这种人你怎好与他相交?还带到京城里来了。”
  叶渐青淡淡笑了笑。倘若放在半年前,他一定以为裴昭业说的是正理,吴啸存这一流的鸡零狗杂他根本看不入眼。但从江南到淦京这一路同行,他却真正意识到,龙有龙路,虫有虫道,其实各有可取之处,不必千人一面。
  “此人虽谈不上品行端正,但也还略知大义,做事也有些手段。他有意在京城捐个官,看在他不畏强权揭发袁槐客的面子上,不知殿下可能指一条终南捷径给他?”
  裴昭业脸色顿时沉了下去,语气也转冷:“本朝加官皆由科举,岂能开幸进之路?”
  “这样啊。”叶渐青其实心里早知是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将为吴啸存讨官放在一旁,向裴昭业举杯:“听闻殿下要大婚了,渐青恭喜殿下了。”
  其时轻舟已驶出了嘈杂的运河河道,转入西山湖中。湖面上三三两两的游船,沐浴着清冷的月光,空中飘荡着鼓乐的回声。摇橹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船工,不紧不慢地晃着小舟。
  裴昭业目光落在微微晃荡的酒杯上,苦涩道:“陛下给了我一个最后期限。我预备大婚过后,就请旨回云州藩地去了。”
  自太宗朝起,为了鼓励休养生息,守孝期就缩短成了一年。敏慧皇后是去年八月中秋之前殁的,虽然遗言有“身殁之后,丧务从简,慎毋妨臣民往者”,但礼不可废。裴瞻再怎么“疼爱”端王,给他定下的婚期这样紧凑,分明是在暗示着什么。
  成家之后,就给朕滚回藩地去吧……满朝文武是这样理解的。
  叶渐青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这种时候怎么能离开京城?岂不是功败垂成。”
  裴昭业苦笑着摇摇头,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叶渐青默了一默,忽然重启话头:“我这次回晋陵,想起了一些忘记的事。”裴昭业闻言将目光转回至他的身上。
  “殿下从前对我的疼爱,睿思殿那一年的时光,还有,”叶渐青顿了一顿,道:“殿下看我喝下太子那碗甜羹。”
  裴昭业呼吸加重,心跳也差点停止。他知道叶渐青总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这样面对面说清总好过永远提心吊胆。
  裴昭业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内情,叶渐青的话含糊不清。“殿下看我喝下太子那碗甜羹”可以解释为“太子的甜羹本来是要毒端王,是我叶渐青做了替死鬼。”
  却也可以理解为“毒是端王所下,本来剑指太子,却被我误喝。”
  叶渐青目不斜视,见裴昭业脸色转白,方柔声道:“这本来就是我命中的劫,祖母也未曾怪罪过谁,殿下不必在意了。”
  “我对你大约是个不祥的人。”裴昭业说话时嘴唇抖得厉害,“你我不过同殿读书,你便险些丧命。十几年后江南重逢,又害你家破人亡,我实在是造孽太深。”
  他曾在船上向镇国公主忏悔,将那多年来萦绕心头的魔障坦白,祈求解脱之道。镇国公主却无丝毫归罪埋怨之意,不悲不喜道:殿下,小时候中过的毒,会跟着你一辈子。
  小时候中过的毒,会跟着你一辈子。他中的是一种叫“叶渐青”的毒。
  叶渐青看惯了他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举重若轻的模样。他本来提及旧情,是想稳住裴昭业,却是第一次看见端王面上这般无所适从、行将崩溃的神色。一时心中愧疚,伸手过去握住了裴昭业的手,叶渐青道:“殿下对我的好,我都记着。这一次,换我来守护殿下。八月尚早,桂花未老,凡事皆有可能……”
  八月尚早,桂花未老。这八个字背后暗含的腥风血雨,令裴昭业诧异地睁大了双眼。分别两个月,面前的叶渐青好似有什么不一样了。这青年人的身上已有了看不见的锋芒,割得人心脏钝痛。
  “你要做什么?别胡来。去年郊祀之前陛下大赦天下的时候就曾说过,恢复你安宁侯的爵位。中书省已拟好了旨意,因为太子的事耽搁。听说最近已经发给了门下省。你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裴昭业斥道。
  真是好笑极了。大周朝,封号“长乐”的没有一天平安喜乐,封号“安宁”的也从不曾真正安宁过。叶渐青一笑了之,没再说什么了。
  他心里清楚,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若想要达成心愿,权力是最便捷的路径。为此,他非得抓住端王不可。他今日偶见裴昭业有退隐之心、抽身之意,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不怕别人说他攀龙鳞,附凤翼,但是怕稳不住裴昭业。
  “琉璃巷子的松风阁,我很中意。你跟东家打个招呼,铺子盘给我可好?”叶渐青忽然说道。
  裴昭业是更不明白了:“要铺子做什么?你缺钱花吗?缺多少到我府上找周管家要好了。”
  叶渐青眉毛一挑,俏皮道:“这怎么好意思?就像王爷说的,倘若恢复了爵位,还要重开侯府,钱是少不了的。我总不能为喝个花酒、听个小曲之类的事还朝殿下伸手吧。”
  “喝什么花酒!”裴昭业本来想虎着脸训他一顿,但见他拼命挤眉弄眼,到底忍不住笑了:“好吧,花酒不可以喝,零花钱可以有。铺子送给你了,明日我叫东家把账簿交了。”
  书画古玩铺子的顾客多为士大夫阶层,便与和朝臣联络打交道。雅物进出来去,不引人注目,又方便洗钱。叶渐青能调动的资源不多,有着端王背景的松风阁,树大好乘凉,正是他所缺少的抓手。
  叶渐青听了极是高兴,立时从座位上起身。他本来想下跪谢恩,谁料船小骨轻,他一站起来,重心发生变化船体就摇晃起来,人直接扑倒在裴昭业身上,来了个投怀送抱。
  又聋又哑的老船工还在一板一眼地摇着橹。桨声灯影里的西山湖上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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