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瞻是端王成大事绕不开的人,必须在陛下和端王之间搭一座桥梁……
往年金明池船队都由团练使顾廷让调教,因顾大人请假探亲至今未归,操练就显得有些急促。到后面收尾时,虎头船上居然有人熬不住掉下了金明池。
“心急吃不了热粥。”裴瞻点评道。高公公见他面色不善,怕他发作端王,连忙打岔道:“陛下不再用点糕饼?小侯爷也尝一点。”
裴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叶渐青道:“你小时候爱吃甜羹,给他来一碗。”叶渐青硬着头皮喝了那甜腻腻的东西,几欲作呕。裴瞻怜爱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秋天你就整二十了吧,到时给你办个加冠礼吧。你方才在虹桥上发什么呆?”
叶渐青擦了嘴角,低头道:“臣见殿下威风凛凛,有陛下当年的风范。”
这马屁拍得风过无痕,令裴瞻相当舒服。想起多年以前,他也曾站在裴昭业的位置,披金甲,带银刀,指挥若定,豪气直冲万古云霄。那时池边临水殿里坐的先帝和宣懿皇后、镇国公主和安宁侯都拍手齐声称赞。
婉柔也是那时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大婚的那一夜,她说: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爱上了你凝视江山的模样。
裴瞻眼窝一酸,掩饰一般站起来,脸上露出几分行将就木的灰败之色:“回宫吧……”
金明池的操演结束之前,御驾就已先回了大内。皇驾一走,路禁就解了。于是卖杂货的、看热闹的、游人士庶、少年狎客,车马数万。
叶渐青将两名丫头和轿马打发回了侯府,自个在路上溜达。
有三五文身恶少年控马冲撞了一个小食摊子,将摊主的糕点茶水打翻了一地。摊主是个长相愁苦的汉子,拉住一名恶少的辔头,想要理论,反而被抽了一鞭子。那些恶少们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路上的人纷纷避让。
叶渐青连忙上前,帮摊主归拢地上的东西,扶起板凳和货摊。那汉子不住道谢,叶渐青问他:“老板还做生意吗?”汉子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番,拿出一壶没打碎的梨花白,几碟糖藕、青团、水晶皮,沮丧道:“只有这些了。客官吃面吗,我给你下一碗。”
汉子捧出一个面团,开始烧水、揉面。叶渐青坐在摊子前,自斟了一杯酒。有贵家仕女,小轿插花自路边过,见柳树下一个弱冠少年,碧衣长袖,背影风姿绰约,宛然如仙。
这“假仙”喝着梨花白,低声问:“查出来了?”
正在揉面的汉子双目警醒地扫视大路,亦是低声道:“此人确是五岁自都内佛寺出家,并无劣迹。只是侯爷听说过昭仁年间的淫僧案吗?”
叶渐青自然摇头不知。
裴煦晚年时宠幸一名叫长宁的非僧非道之人,此人的师兄是京城释迦寺的主持。因为这一层缘故,释迦寺的香火十分旺盛,比之大相国寺不差几分。太宗昭仁二十五年,镇国公主裴永真去释迦寺上香,无意中发现主持窝藏、淫辱妇女。镇国公主大怒之下,当场将主持斩首,火烧释迦寺,一百多名沙弥葬身火海。
叶渐青心里一惊,不信公主无缘无故造下这么大的杀业,好久才问道:“奶奶这样生气,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镇国公主到寺内是给青君上香,太宗将青君的灵位供奉在释迦寺内。”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东宫。太子裴思远闻听,急命京兆尹救火,得军器及州郡牧守、富人所寄藏物数以万计,又寺中地下凿以为窟室,匿藏妇女数十名,为先前拐卖人口。释迦寺大火之后,这名叫长宁的道人也因罪获斩。
叶渐青听到这里心里也明白了几分:“这和尚算起来也有五十多岁了,难道是那长宁的后人?难怪要叫归来和尚了。”
那汉子一番话讲完,面条正好在热水里滚沸,他用笊篱捞起。叶渐青却从袖里摸出几串铜钱,道:“不吃了。你替我盯紧相国寺就好了。”
叶渐青晚上回了安宁侯府,见自家屋檐上挂着柳条穿起的“子推燕”,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便拿在手里把玩。小丫头怯怯道:“岚姑娘等了很久,侯爷都没有回来,这是岚姑娘让挂上的。”
他往吴啸存屋里走了一趟,那货又在拨弄算筹,清点账目。叶渐青在院子里站了一战,觉得梨花白有点上头,又或者是暖风熏得离人醉,最后自觉回屋沐浴更衣。
他刚关上卧室的门,只见灯烛自动亮了起来,床上坐着一个白衣人,冷淡道:“你房里怎么连桌椅也没有。”
正是日思夜想的顾教主。
叶渐青头发湿湿地披拂着,一时口干舌燥,傻傻道:“你在我床上做什么?”
顾苏从床边上站起,一步步走过来,注视他道:“你……”
话没说完,外面院子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吴啸存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小侯爷你回来了吗?怎么在我老吴的房前过门不入啊。我有一件好事告诉你,松风阁最近大发了……”
叶渐青脸上变色,但没待他出声阻止,这贱人已经大喇喇地“砰”一声推开房门,长驱直入:“卖了十本书赚了一千两呢……”吴啸存抬头看屋里两人,顿时呆住,手里的账本一个没拿稳,掉在了地上,账本里夹着的一本春宫图径直掉在了顾苏的脚下。
“侯爷有客人啊,老吴唐突了。”吴啸存足够激灵,看出这两人分明有什么首尾,此人才能夜半入帷。他也够不要脸,弯腰一本正经捡起账本,本来还想去够那本春宫图,顾苏忽然咳嗽了一声,伸脚把那本书踩住了。
吴啸存顾不上捡宝贝了,顿时溜之大吉。
叶渐青只恨没有一条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顾苏捡起那本书随意翻看,男男相拥百般姿态,只觉大开眼界。他幽幽看了叶渐青一眼,道:“我离开这几个月你就在研究这个?手伸出来我看看。”
他积威之重,叶渐青不由自主就伸出右手。顾苏手指一道劲力自内关穴、曲泽穴、天泉穴一路向上,快到天池穴的时候,叶渐青竟然一个晃身,闪过了。
饶是顾苏,也是勃然大怒:“你躲什么躲,你知道……”
天池穴在胸间第四肋附近,乳、外一寸。叶渐青满脸通红,咬牙道:“我知道,我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四章 红楼别夜堪惆怅
顾苏心里又惊又怒,抬头望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对我说?”
他眉毛一立,就要发作。叶渐青自觉后退一步,摄于教主积威,将从前准备好的说辞全给忘了。
顾苏见他头发犹在滴答落水,将半边肩膀打湿,一时缓和了颜色:“擦干头发,过来说话。”
叶渐青慌忙转身去料理吴老爷忘关的门扇。顾苏在床边坐下,手里拿着那本小黄书无处安放。各自分开区区几个月,叶渐青怎么就染上了这种恶习?
顾苏天生情感淡薄。他记得在南山那大半年,叶渐青虽然总是嚷着要报仇,但并无其它不良癖好和花花肠子。倘若他有,顾苏也会调、教到他没有坏习惯为止。这孩子到底是如何长歪的?回想叶渐青平常交往的人,难道是端王那个家伙干得好事?
叶渐青此时尚不知裴昭业已上了顾苏的黑名单,擦干头发换好外套后,走过来恭恭敬敬行礼。“把手伸过来。”叶渐青伸过手让顾苏把脉。手指清清凉凉,冰得叶渐青浑身一个激灵,他尴尬地将目光转到别处,忽然看见枕头上放着的小黄书。
“想什么呢,怎么心跳这么快?”顾苏觉得他脉搏骤然加速,出指如闪电,点中他膻中穴。接着一言不发,将他上衣的门襟解开,果然看见手厥阴心包经一脉有青线浮出。
叶渐青脸红得能滴出血来,闭上眼睛道:“在南山就有了,我一直以为是练剑太勤,手筋酸软的缘故。也就是半年前才发现是中毒了。师叔知道是谁下的毒吗?”
在南山中时,顾苏自己也是在恢复功力的阶段,没有发现他那一点点的异样。而半年前,正是郊祀风声鹤唳的光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问顾教主。
顾教主何等聪明,一转念就想通了。叶渐青冬至前是没有时间,冬至后却怕说出此事被他强迫带回雪山疗伤,所以就瞒了下来。要不是顾廷让这次亲口承认,他不知还要瞒自己到什么时候呢。“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谁还替你爱惜?要不是听顾廷让亲口说出来,你预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他话说得冷冰冰,但是眼中的焦急和懊悔却是明明白白。叶渐青觉得过往的委屈和辛酸都有了发泄的地方,悬空的双脚有了落点。他打肿脸,满不在乎道:“所以是顾廷让下的毒了?那肯定是在押我上京的路上。”
顾苏狠狠瞪了他一眼,解开了他的膻中穴。穴道解开,叶渐青浑身酸麻一时不得动弹,顾苏怕他着凉就亲手将他衣襟拉好。叶渐青咬了下舌头,将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强按回去,把注意力转移:“师叔那天与顾廷让同时落入地缝,后来怎么样了?”
顾苏见他仍是全身无力,以为自己那招兰花拂穴手用力过猛,就将他从地上抱起,放到床榻之上。“顾廷让原名叫萧琮,是鲜卑人,入了汉籍。此人是当年北燕摄政王萧瑀的后人,混到朝廷里,只怕所谋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