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又问道:“这枚玉璧在顾廷让手里?”沈蔚道:“只怕早已在皇上的手里了。小侯爷你不要冒失行事啊。”
叶渐青应了一声,却又发问:“沈阁主,十五年前巡盐御使史谦的案子您还记得吗?”沈蔚疑惑道:“史谦?是那个在府衙畏罪自裁的盐官?”
叶渐青紧盯着他的双目,道:“我听说史大人当年不是自裁,而且抄家那晚,公主奶奶也去了是吗?”
沈蔚神气有些变了,支吾搪塞道:“时间太久了我记不住。查抄区区一个巡盐使,何用镇国公主出面?小侯爷从哪里听到这些鬼话的?”
叶渐青心里有了数,但也知此事不急在一时,朝他拱手,离开了。
沈蔚等他走后,转进了梅坞。窗前一个白衣人正在翻看琴谱。沈蔚走近,似笑非笑问道:“阿梅,你真的再也不见他了?”顾苏的睫毛轻抖了一下,眼皮一翻,望他道:“玉璧的事情不要对他透漏太多了。”沈蔚摇头晃脑道:“你瞒不了多久,我猜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他方才还问史谦的事呢。史家的事不是我经手的,不过十五年前,你下过雪山吧。”
顾苏并不搭理他,只垂头看琴谱。沈蔚等了一会,又忍不住关切道:“明日西山之约,还是我和四海陪你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
“不用。”顾苏在琴谱上弹了一指:“这是我们雪山派的事。不管明日结局如何,等风头过了就催李四海送岚山走。裴昭业已经盯上了。”
裴昭业晚上回王府时,脸色沉沉,周管家以为他在宫里又受了什么气,不敢说要紧事引他发火,只捡一些无关紧要的来回禀。谁料裴昭业听到叶渐青伤刚好了一点就跑去外面混了整整一天,脸色又阴了下来。他把怀里揣着的宫装画册随手扔给周管家,披了常服就往叶渐青的院子里去。
外面下起了盐粒子,打在屋瓦上沙沙地响,地上留下两行浅薄的脚印。叶渐青也是回来不久,刚刚换好衣服,见裴昭业推门进来,头也不抬:“这么晚了还过来做什么?外面下雪了,冷得很吧。”
裴昭业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头搁在他肩膀上。叶渐青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裴昭业吸气道:“父皇今日说要给我指婚。”叶渐青顺口回道:“那恭喜你了。新王妃是谁家的贤媛?”
裴昭业受不了他这全无心肝的样子,把他掰过身来,面对面道:“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叶渐青与他头抵着头,想了一想,压低声音道:“你听说过长乐玉璧吗?”
“你”,裴昭业叫他噎住,负气丢开手,走到桌边坐下,道:“在回柳山庄的小镜湖底,顾廷让从密室里是拿走一块青色的玉璧。怎么了,这东西很要紧吗?”
叶渐青思忖道:“没什么。我想过几日下江南一趟,年前不回来了。”
“原来你只有这些话想对我说。”裴昭业不怒反笑:“叶渐青,你以为我这王府是什么地方,能任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叶渐青愣了一下,虽知总有翻脸的一天,但未料到这么快。他第一次看见裴昭业发火的样子颇有点手足无措,一室静默,只听见外面雪落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叶渐青走到他面前跪下,轻声道:“殿下,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但也只有感激而已,你知道,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障碍。”
“什么障碍?”
叶渐青咬唇,过了一会道:“我们都是男子,而且殿下是要登大位的人。”
“那又如何?”
“始以小负,无伤大雅。日积月累,终成大患。”
裴昭业气得浑身乱抖,刷地站起来,居高临下道:“你摸着良心说话,我何曾负过你?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在襁褓里。身为云州郡王妃的母后带我一同去公主府喝你的满月酒。公主见我一脸好奇,也将你放在我怀里,你被人传来传去一直哭闹不休,到我怀里才安静睡着。公主就说:看来是有缘人。我敬爱皇姑婆,也一直默默关注着你,始终牢记当年公主的话。”
他说到这里只觉一阵阵寒心,脸色也渐渐泛白:“我们兄弟从小不睦,父皇承继大统后更是疏远。那几年在睿思殿同殿读书勾心斗角。幸亏有个小小的你,又是插科打诨,又是赖皮讨巧,才熬过了那几年。你后来回了晋陵封地,我常常思念你,想着你能来陪伴我,那不知有多快活……”
叶渐青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儿时的事情,满脸讶然,听到后面已是抑制不住泪流满面。“我不能指望活在别人的慈悲慷慨里。殿下,你若真是慈悲,便告诉我,宁家的案子到底是谁做下的?圣上为何要抄镇国公主府?长乐玉璧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我,缘何在这里?你端王殿下,在镇国公主府一案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原来你始终不信任我,原来我们之间有这么多的怀疑和谎言。两人面对着面,目光焦灼在一起。裴昭业眼神十分受伤,凄怆道:“罢了罢了,随你。”他说完就推门甩袖而去。
谎言编织到最后,无以为继,终于只剩下一室的冷风和飘雪。
第二日裴昭业去上朝,周管家慌慌张张来报,昨夜不知什么时候,叶渐青那边已是人去楼空。裴昭业抬头望着屋外的大雪,苦笑不止,挥开家仆递来的雨具,大步出门而去。
叶渐青确是半夜就走的。他因一时口不择言,与裴昭业翻脸,心中始终是疑神疑鬼,自觉待不下去。从王府出来时,也不过带了一个小小包裹,几两碎银,两件换洗的衣服,因而没有惊动太多人。
他从角门出来,径直走进对面的胡同,黑暗中突然有人说道:“小叶子,你终于滚出来了。”叶渐青大吃一惊,只见墙根底下的雪窝里站起来一个人,眼睛贼亮,却是冬至那一夜分开的小岚山。“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岚山拖两条鼻涕,跺脚小声道:“我听说你昨天来四海赌坊找我了。我被李掌柜关起来了,才逃出来的。”叶渐青稀奇道:“你又做错什么事了?”
“啊呸,呸!你听我说,教主和顾廷让约了明日在西山法门寺见面。教主不让沈蔚和李四海插手。我们偷偷去帮顾教主,你说好不好?”
初雪过后的西山,林木葱葱,经雪弥坚,满世界冰清玉洁。
法门寺后山的山窝里,有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人。他将马匹栓在高耸入云的杉树树干上,抬眼望着日头。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正午时分,前面树林中神不知鬼不觉转出一个穿白衣的人来。
来人白衣白帽,与雪地浑然一体,又踏雪无痕,可是黑衣人好似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回首望道:“顾教主,真是准时啊。”
顾苏掀开白狐皮裘,露出腰间宝剑,淡淡道:“咱们废话不多说了吧。你把长乐玉璧还回来,我就饶你一命。”
顾廷让摸着颔下短须,道:“教主,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归还玉璧。教主前番入宫为皇后治病,想必已经翻过太医院历年脉案,确认过了吧。”
顾苏点头直言道:“是又怎样。裴家自烈皇帝开始,便家传一种呕血之症。裴烈、裴邵、裴煦、裴思远皆死于此病。裴瞻虽多方掩饰,也已经发病了吧?”
“这病,教主能治吗?”
“我连皇后尚不能救。你觉得我的医术比之青君如何?”顾苏反唇相讥:“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逆天不是什么好事的。”
“你和当年镇国公主的反应一摸一样。”顾廷让一脸遗憾,抚心而叹:“宣武帝白雁声活到七十多岁还像三十岁的模样。教主今年也过了四十,却还是个裙屐少年。教主自己不就是一种逆天的存在吗?”
便是一贯见怪不怪如顾苏,此时也是黑起了脸,动了绝户脾气:“原来如此。我当裴瞻为何与镇国公主闹翻呢。不是为钱也不是为权。他想要长生不老是吗?公主想必断然拒绝了他。”当现世的权力和荣华已经满足不了欲望的时候,皇帝就将兴趣转向了不老不死的来生之路。不老不死,多么诱人的提议啊,谁能抗拒的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恶物居然年命长。你故意引我入宫为皇后治病,只为了让裴瞻亲眼确认我这个怪物的存在。”
顾廷让听他自称为“怪物”,脸上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但还是平心静气道:“罗浮山下,有路暗相连。我从前听说只要有这枚长乐玉璧做路引,便可以入罗浮山,习得雪山派至高无上的神功。皇帝屡次旁敲侧击让镇国公主交出玉璧。只要她答应了,也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祸事。”
“但对大师伯来说,只有这一件事绝不能答应。你们便炮制了后来的一切,硬抢了玉璧。你引我下山救渐青,然后自己去了罗浮山,却没有找到进山的路径。”顾苏的目光中满是遮掩不住的讽刺和嘲笑。“渐青这个傻子,以为助端王登上大位就能替镇国公主府翻案。其实,立谁为储根本无关紧要。因为皇帝自己就会眉寿万年,永保其身。哼,不老不死真有那么好吗?”
风吹雪浪,马嘶阵阵。
顾廷让心头微颤,眯起眼睛,道:“好不好,教主不是最清楚的吗?雪山派开山一百多年,也只有宣武帝白雁声和教主练成了不老神功。就连孟子莺和裴青也没有这等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