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又生了忧烦。左风眠略含讥讽,道:“镇国公主出身高贵,宠逾三朝,光是天家的赏赐就数不胜数,何况安宁侯又世代官宦,你们家根本看不上盐商那点钱,恐怕还嫌脏吧。黄册现在已被陛下收走,不过大理寺还封存了一份誊本,你自己可以想办法去瞧一瞧。镇国公主府一案,说她贪墨未必有真凭实据,但说她插手盐业、干扰盐政倒也不算冤枉她。”
“左大人,你是断案能手。”叶渐青听到这里,紧张问道:“宁家的大火,宁半城之死到底是谁所为?”
左风眠摇摇头,道:“我也不知真凶是谁。不过,你曾在火场出现,当日谁叫你去的,谁就脱不了干系。”
叶渐青瞪大了眼睛,差点将嘴唇咬出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和平分手了想不到吧……
一次更三章看个够,下周再见了……
☆、第三十五章 恶物居然年命长
“你只要看过黄册,就会发现有一笔账目实在可疑。”
十二本黄册,记载了开国以来盐商给各路官员的贿赂、回扣,还有盐业的亏空。其中每年都有一笔不多不少的银子是给许州一个开妓院的老鸨。盐商和官员声色犬马、寻欢作乐是寻常之事,本不必记录在帐。就算记上了,又为何每年都是固定的数目,几十年都未曾变过?左风眠第二次下江南,追查到了那个老鸨,终于知道了那笔银子的用途——那是房租,老鸨是红叶水榭的挂名房东。至于真正的房东是谁,她却抵死也不说。
“红叶水榭?”叶渐青想起,公主府被抄之后,他就是被裴昭业软禁在那里的。他如同被泼了桶冰水,抖声道:“你怀疑红叶水榭的幕后主人是……”左风眠却知道他是想歪了,摇头道:“这笔帐有二三十年之久,端王年纪才多大,他不是幕后黑手。”
叶渐青心下稍安:“倘若房东不是端王,那就只能是他头上的那一个人了。”
左风眠便点头道:“想必你也明白过来了。红叶水榭的幕后黑手是圣上。而且陛下要抄镇国公主府不是为了黄册,是另有所谋。黄册不过是个由头、把柄。即使没有,他也会找人假造一个出来。”
叶渐青不解问道:“那他要找什么?”
左风眠伸出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下“长乐”两个字。左风眠将他在许州知州府看到的纸片,和赵南星祖宅看到的刻字一并告诉了他。“赵南星的身份颇多疑点。小侯爷也看过赵宅收藏的那一副《汉水垂钓图》吧。我怀疑他是先皇的遗腹子,一直被公主庇护。”
叶渐青摇头道:“字画自古赝品太多,仅凭一幅画无法确定什么。何况这和长乐二字也没有什么干系呀。”他其实突然想起,顾苏第一次带他去找沈蔚的时候,曾问过他,公主府里的长乐玉璧在谁手里。当时沈蔚说被顾廷让拿去了。这个长乐玉璧是不是就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呢?
倘若此时没有和顾苏吵翻,或许还能去问一问他,再不济也能去套一套小岚山的话。他想到那日顾苏的表情,心里更是难过悲伤。被身边的人拒绝,远比被陌生人追杀更令人难受。何况是顾教主这样心高气傲的人?
左风眠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试探道:“听说京城的南熏门旧名叫长乐门。冬至那一夜有一个怪人在城头吹笛子。”那天的《梅花三弄》始终在他脑海中回响,似曾相识,但又无迹可寻。
不愿与别人过多谈论顾苏,叶渐青站起来道:“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你想彻底清算江南盐政的腐败,为令尊恢复名誉。但端王和圣上却都无此意。我答应你,总有一天要揭开江南盐务的盖子,公主府和你爹爹的案子势必有清算的一天。”
左风眠定定望着他,开口道:“小侯爷,话先不要说得这么满。倘若侯爷查案查到半路,发现真相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又倘若有一人全然无辜,你为了达到目的,能不能把这个人牺牲掉呢?”
他发誓要让叶渐青同样匍匐在泥水里,可是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曾救助过自己的端王又向自己的敌人同样伸出了援助之手。脆弱的人生原本不堪一击。他终于明白了,能拯救他们的,不是情人的怀抱仇人的眼泪。真正的救赎是那个真相。
善恶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叶渐青深吸一口气,笃定道:“你既渡我,我也愿渡你。”
世事真是难料,昨日还是仇雠,今日便成盟友。左风眠起身,双手高举贴额,深深行了个大礼。
提督十二营团练顾廷让入宫面圣。
走到烟波殿外时,被宫监拦住,说是陛下正与端王交谈。他便在殿外台阶上等待。烟波殿的门槛不知何时断了一半,好似缺了门牙一样可笑。殿里不断传来说话的声音。“你这次立了大功,早该赏你了。只是你兄长的事还未查完,到时一并发落吧。”“儿臣为社稷分忧是分内之事,何敢居功自恃,希图赏赐。”
皇帝冷哼一声,忽然道:“你母后在世时,屡次跟朕说过,要给你讨一门好亲事。朕这里有一本花名册,是京中待嫁的贤媛画像,你若看上了谁,就同朕说。朕总能让你如愿以偿。”
顾廷让偷听到这里,眼前浮现叶渐青的面容。他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苍狗,脸上又露出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殿里却是一片沉默。过了许久,才听端王沉声应答:“婚姻者,合两姓之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谨遵圣谕。”
端王从殿里出来时,差点被那剩下的半截门槛跘了一交。顾廷让迎上来打招呼,端王眼中一时阴郁,但很快又恢复了清明。“顾大人军务繁忙,冬至一别已有好久不见了。”
顾廷让道:“还没恭喜王爷接了天璇、天枢二营。”这两营原在顾廷让手下,冬至那一夜因怕顾廷让照顾不过来,皇帝划给端王。端王借故杀了“银刀卫”统帅,骨干都被大换一遍,两营如今理所当然入了裴昭业的手里。
裴昭业笑不入眼,将话题支开:“顾大人是为何事来见父皇?”他也就随口一问,并不指望顾廷让实言相告。谁料顾廷让却一本正经道:“廷让来告假,回乡探亲。”裴昭业一愣,问道:“未知顾大人仙乡何处?”“旧籍在滇南。”顾廷让正说着,从殿内传来皇帝的声音:“谁在外面说话啊?顾廷让来了吗?”
顾廷让来不及告别,一拱手便入了殿内。裴昭业凝视他的背影,猝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太子一党刚刚消停,京兆府又新换了主子,皇帝手里损失了两营,竟然舍得放他这个心腹回乡探亲?
再说那日叶渐青从左府回来之后,一直心神不宁。他棒疮也好了个大半,便去了四海赌坊。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一直找不到小岚山。倒有赌坊的学徒认出了他,告诉李四海,李四海就让人带他上楼。
还是第一次来的那间账房,黄花梨家具,黑色漆器,端茶的却已不是小岚山。叶渐青等小厮出去,问李四海道:“李掌柜,不知岚山……”李四海一手拨弄算筹一手拿笔标记,头也不抬:“她随顾教主办事去了。”
叶渐青坐在那里闷闷喝茶,李四海也不理他,一门心思算账。茶水连加了三次,叶渐青喝得肚子胀得都是水,有苦说不出。小厮再一次来加水,李四海见他闷声不响,问道:“叶师侄,你今日该不是特地到我这赌坊来喝茶的吧?”
叶渐青呛了一口茶,道:“李掌柜,我师叔,顾教主他近日如何?”
李四海停下手里的算筹,望了他一眼,长吁道:“叶师侄,让我说你什么好。顾教主,他明日要回雪山呢……”
青瓷茶盏掉落在地上,碎成齑粉。李四海来不及喊他,叶渐青就一阵风似地卷出了门去。李四海心疼地蹲在地上念叨:“我的汝窑冰片……”
素心阁外的胡同里还是车马连排,冠盖如云,如往常一般热闹。叶渐青从角门混进了阁里,驾轻就熟往梅坞去。三九寒冬,梅坞里有些早梅已蓄起了花骨朵。他怔怔站在梅林里,想起顾苏在南山中用竹笛吹奏《梅花三弄》时的情景。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他人到梅坞时,沈蔚就已觉察。见他在外面毫无动静,不觉踱步出来,道:“渐青师侄,你来得不巧,你师叔已经走了。”
何处管弦声断续,惆怅少年游冶去。
叶渐青沸腾的心中稍作安宁,假使真见到了顾苏,也许还是开不了口。他此时走到廊下,仰面问道:“沈阁主,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在我家有二十年之久,可听说过长乐玉璧?”
沈蔚脸色不变,点头道:“长乐玉璧是你们雪山派的宝物,当年镇国公主还在雪山之时,青君就将玉璧还给了她。我虽在你家待了二十年,却也是从来没见过真佛面。”“皇上为什么要得到长乐玉璧?”“我委实不知。”沈蔚摇头,表情不似作假。
叶渐青咬牙切齿道:“我不信就为了一枚玉璧,逼得我家破人亡。”脸波秋水明,双目却沾染了血色。沈蔚望着这少年的面庞,心里暗叹,什么皇亲国戚,福没享到多少,一生都已尽毁,纯属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