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那梦貘香炉。
纸人羡不知道蓝忘机是否因为香炉的影响而身陷梦境当中,但即便不是,他也能强行入梦,再让蓝忘机到他梦里来。不管怎么说,死马当活马医,香炉本身并非什么邪物,姑且试试无妨。想到此处,纸人羡小心地回头钻进木屉里,把自己弄得浑身香灰,复又扑腾到蓝忘机头上,趴在上面不动了。
魏无羡甫闭上眼,便感到一阵强大的拉力将他席卷,回过神来,他已然脱离符纸,两脚站在地上,似是身处深山中一条被荒烟蔓草覆盖的小径。鼻间空气湿冷腥黏,带着浓郁的焦臭和烟硝,魏无羡再往前走,只见满地散落的暗器和用废的符咒,其中还有化为灰烬的人骨,他总算想起来了──是乱葬岗。
……像是当年围剿过后的乱葬岗。
果然是魏无羡的梦没错,虽然他当初被献舍重归于世之后,一直很少梦见自身魂魄飘零于乱葬岗山野间的往事,但非常偶尔,梦里会出现一些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片段。
行过一片漆黑的水洼,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却在走出几步后脑门一冷,愣住了。
他蓦然回头,俯身去看,只见水中人眉眼秀丽、神情水灵。那乌发高束、唇红齿白的模样就是活脱脱一个漂亮到放肆的小白脸。
……他怎么又成了莫玄羽的模样?
然而这副样子魏无羡也不至于不熟悉──顶着莫玄羽那张脸,身着带着姑苏蓝氏家纹的雪白常服,腰间一管白玉笛,是他献舍之后在云深不知处时的打扮。毕竟那什么嫁机随机嘛,他偶然兴致上来,穿了蓝忘机的衣服在云深不知处晃了一圈,惊吓门生和亲眷子弟无数,唯独没惊到蓝曦臣和蓝忘机,蓝忘机一如既往眉目平淡,蓝曦臣还莞尔地说了句:「好久不见忘机那么开心了,魏公子真是别出心裁。」
说实话他并不如何别出心裁,只是整天变着法子逗蓝忘机,竟然不知道一朝穿上「道侣校服」也能给闺房之乐增添那么多趣味,既然蓝忘机喜欢,魏无羡也乐于让他高兴。之后,除非下山夜猎玩耍,不然魏无羡便长年都是一身白衣,只差没有配一条抹额,与蓝忘机站在一起,真是俊逸出尘、相得益彰。如今让魏无羡讶异的则是,分明他没有身殒于乱葬岗围剿、当然也没有献舍,进了香炉梦境却是莫玄羽的脸……为什么?而且他竟然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事,要是梦里又碰上蓝忘机,他该怎么解释?
魏无羡一时间愁眉苦脸。照理说,这梦貘香炉只是两人拿来怡情养性的小玩意,但怪他自己,十四年前金鳞台大审之时让蓝忘机在这香炉梦境里困了七日,后者又无意中得知魏无羡曾死于乱葬岗、因此一直对这香炉视若蛇蝎,魏无羡也不敢再拿出来玩。现在让蓝忘机看见他这一副莫玄羽的模样,岂不是提醒了蓝忘机他是真的死了一回吗?
但话说回来,难道他真的什么都没改变?他其实没有回溯时间,而是真的老实地过了三辈子?
他想不通其中关窍,漆黑的树林上方猛然闪过一道冰蓝色剑芒──避尘!魏无羡大喜又大忧,喜的是蓝忘机果真在梦境里;忧的是蓝忘机看到他的反应。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魏无羡抬脚就追着那剑芒过去。
魏无羡尚未跑出树林,便听到前方轰然巨响,远处的千年古木微微一晃,竟然整个倾倒下去!魏无羡一头冷汗,心道蓝忘机想必是被困在梦境之中,看到了什么糟糕的场景便气得开始砸树──乖乖,自家道侣狂怒至失态的模样比铁树开花要少见,这是有多窝火才能一剑斩断五人合抱的巨木?
魏无羡拔足狂奔,终于见到了提着剑,却脸色煞白、满眼血丝的蓝忘机。后者听闻脚步声猛然回头,眼底汹涌的悲意和怒气都来不及散去。魏无羡被那陌生的冰冷眼神狠狠一瞪,呆了数息,心口发疼得让他形容更为苍白,紧张地唤道:「含光君!」
蓝忘机见到来人一身蓝氏子弟打扮,一愣,似是费劲压下翻天覆海的晦涩情绪,闭了闭眼,看起来冷静了些,返剑回鞘,才低声道:「……先生让你来的?」
魏无羡知道先生讲的应该是蓝启仁,但蓝忘机对他向来都称对方为「叔父」,一时哑口,不自禁摸了摸下巴,再看向蓝忘机那已然掩藏了山崩地裂而显得平静无波、却也刻意得毫无温情的双眸,有些无奈又莫名侥幸地发现──蓝忘机好像没认出他是谁。
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为了避免雪上加霜,干脆熄了上前相认的心。魏无羡本要顺着他的话答应,借机上前看看人,就见到蓝忘机背部的校服已经清晰地渗出一道道血迹。魏无羡大惊失色,遥远的钝痛仿佛一把锈蚀的刀狠狠捅进心窝里磨。他飞快地冲上前,若遭五雷轰顶地叫道:「蓝湛!你挨戒鞭了?!怎么弄得?」说着伸手就要拉他袖子。
姑苏蓝氏门生从来没有哪个敢如魏无羡这样对他,蓝忘机眸中闪过疑惑,迅速一避,甚至以未出鞘的避尘拦在身前,差点没往魏无羡手背上打下去,冷漠道:「不碍事。」
魏无羡死死瞪着他的背,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想起自己该怎么雅正才装得像个蓝家人,尽量平静道:「含光君,敢问为何受罚?您不是身体有恙,正在闭关吗?」
蓝忘机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他没有抹额的这一点异样,审视了他一阵,却也未对他产生敌意,竟是解释道:「失手伤及三十多位族中前辈,铸下大错,自当受罚。」
魏无羡几乎僵立当场。
原来这不是他自己魂魄飘零于乱葬岗时的梦境,而是蓝忘机得知他身死后……拖着一身伤,冲上乱葬岗疯狂寻他残魂的梦!
但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至少此世并未发生,为什么蓝忘机会梦见?为什么会记得?
这么说来,香炉并非无缘无故出现在静室里,而是蓝忘机自己动了香炉,让自己入了这么个恶梦吗?也许他本意是想透过梦境来加速修养的进程,尽快养好小病、修复强行破关的内伤,却不料神思不稳,冷不防被杂念所惑,因此被困在梦境里了?如果当真如此,他又该怎样唤醒蓝忘机才好?
修仙者大多心境稳定,若无心魔,甚少发恶梦。即便发恶梦,那也就如同寻常梦境一般,可能在莫名其妙的环节嘎然而止──如坠落深渊、或身陷囹圄、或生死交关、或晴天霹雳。但这几种可能,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蓝忘机在这个梦里经历。
他想把这一切,变成柳暗花明。
相顾无言,半晌,魏无羡终于轻声道:「含光君,您……既然受罚,想必闭关也是惩戒之一。您私自破关而出,是不大妥当。请尽快回去吧。莫要让先生和宗主久候。」
蓝忘机没有回答。
眼前这个身形纤长的青年面孔陌生,未佩抹额显得浪荡了些,张扬的笑意却令人一见难忘。然而那抹弧度转瞬即逝,大约是被自己冷厉甚至带点狠锐的怒火震慑,三月桃花蓦然惨遭雨打风吹去。他欲言又止地望了自己片刻,就像其他不相熟的族中同修──想上前关心却又不敢跟他说话。但蓝忘机能从那张脸上分辨出细微的差别──那人脸上的焦灼和痛惜缠绵地裹着爱怜,并非同族的大失所望或不可置信。就连规劝也那么小心,悄声无息地流淌着纯粹的暖意。只要不是铁石心肠,至少都能被青年撩出一点点涟漪。因此蓝忘机也许曾有过瞬息的动容,但清醒过来后,伏魔洞附近的满目疮痍堆积起了高耸入云的沉沉死气,又让青年的好意石沉大海。
蓝忘机道:「你可先行离去,禀报先生和宗主,我迟几日方归。」
闻言,青年似是不意外,随着他的目光搜寻了一圈,道:「含光君,这乱葬岗上大约是没有活物了。您不愿离开,是想找什么东西吗?还是您明知,无论怎么找都无济于事,却还是想看一眼?」
蓝忘机沉默地朝洞内走去,不再理会对方,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
他一向不拒绝接受现实,也不掩耳盗铃,冲来乱葬岗,为的是挖空心思在那人身后做点什么,给自己一个交代,然后诘问自己──当他从不夜天一意孤行将那个人带走、当他把那个人挡在背后与族人为敌、当他为了那个人而被罚了戒鞭和三年禁闭……这一切究竟是他一厢情愿的共苦共患、还是把那个人亲手埋葬的一抔黄土。
倘若他不是把那个人藏起来,而是在百家面前坚持把那人囚禁在云深不知处,对方是不是就不用……葬身鬼窟?
或者,当他意识到那人杀温逐流之时已经剑走偏锋,就决意不顾对方意愿、也不顾自己那一点枝微末节的隐晦绮念,就把人带走,是不是……
蓝忘机知道,自己可以耗费三天三夜去细数过去的无数种可能,一条一条分门别类地拿出来后悔。如果后悔到呕心沥血就能想透下一次该怎么做,那么花点时间走完这条炼狱般的路,也就更接近他所求的「道」。所以当他徒手搬开每一块压住了无名残尸的石头、发现不是那个人的时候,都能在灭顶的恐惧和心灰意冷的绝望中,挤出一点点空隙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