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公公通传,我在此等候皇上。”宁王拱了拱手,“那……”黄晟欲言又止,皇上以领旨谢恩之说辞召其入宫,人到后既不请入内,也不颁赐,宁王明白皇上的用意,他解下了外氅,单穿亲王的金色朝服,跪在了乾清宫正殿外的宽地上。
黄晟和其他内侍都退下了,偌大的空地上只有宁王一人,带着遗世独立的意味。地上铺满了白玉祥云图案的砖,跪的膝盖有点疼,宁王暗自解嘲腹诽,比起膝盖,头也有点疼,只是被周遭冷气刺激着没那么难熬。
自己拔向太子的那一剑足够下狱治罪,皇上此举也是仁慈至极了,宁王看着面前繁复的花砖,理了理思绪,自己安排在皇宫内院的眼线这两天病中已经失去了消息,许是被皇上清理了,不过无妨,皇上的身体快要不行了,全是为了太子铺路在强撑,皇上啊皇上,你有什么办法能对付四王呢,太子他能守得住你含辛茹苦以命维系的江山吗,如果不能,你会怎么办?
自东边地平线上露出细微的光亮,旭日将要东升,今天是朝会之日,在京藩王文武百官都要来到这宫中。太子准时来到乾清宫侍候父皇,这几日,父皇病体不愈,太子日日侍疾照料,晨昏定省更是不会落下,他刚踏入宫门,便看见一人单单跪在九重宫阙内,颀长的身姿贵气的衣衫是这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宫禁的绝好相配,但那个背影非常单薄,在仍有残雪覆盖的砖地上清冷如一缕随时会于风中凋零的夏花。
宁王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并不想回头也不想礼见,他保持着直直的跪姿,太子停在了宁王身边,靴子踩在宁王散开于地面的下裳衣摆边缘,太子并无多停顿,直接双手扶起宁王想要和他一起进入室内,天气是烙印入骨髓的阴冷,宁王其实是替自己承受责罚。
“殿下!”宁王稳住身体不被他力道控制,“你要违抗皇命吗?”他神情淡漠,眼中露出罕见的鄙夷,冷冷的朝太子说道,白色的氤氲随着双唇开合飘散在两人极近的对视中,这是乾清宫,帝王居所,任何人都俯首在绝对的权力下。
太子瞥见宁王今日衣襟高束,那些刺目昭然的颜色已经寻觅不见,宁王的双眼里是陌生的疏离,淡色的嘴唇紧紧的抿住显得愈加薄幸,太子面容看不出悲喜,他慢慢松开了钳住宁王肩膀的双手,毫不犹豫的解下了自己的纯色狐裘,披在了宁王的肩头,“皇叔,你还是和我说话了。”太子极低的说道,连宁王都没有听清每个字,只能听见吐气的声音,然后太子起身走进了乾清宫,自言自语默声道,“你还担忧我被父皇责罚,原来你也是会关心我的。”
宁王正在懊恼,利用皇帝震慑太子的话好像对太子不起作用,皇上只有太子一个继任者,太子的威胁者再多,终究也是身份不够,自己摒弃异己的策略还须多备几条。
朝阳东出,霞光熠熠,皇宫披上了金色耀眼的光芒,参与朝会的众人依次有序来到乾清宫,今日皇上开朝在此,乾清宫正门九间共十八扇大门全开,正殿中奏起黄钟大吕之中正雅乐,所有人臣按身份品级,在殿中皇帝宝座下列队站定。
宁王始终没有变过姿势,身上的狐裘也被他扯下随意扔在一边,率先前来的几个重臣诧异宁王为何跪在此处,不过碍于此间地点无人上前,只得看过宁王几眼再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进入殿中。宁王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身边走过了多少人,有故作忽视的,有探究不明的,有同情疑惑的,只有郑王和谷王走过身边,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殿中的奏乐止歇,宁王能听见黄晟拉长声调唱诵恭迎皇上入朝的声音,众人纷纷跪地叩首,直呼万岁万万岁,在殿外根本看不见皇上,只看清最后排大臣的背影,层层叠叠殿中皆是大明栋梁,东出的旭日将他的身影拉长在这白玉砖地上,剪影更显得身形落寞。
不多久,黄晟快步冲殿中跑出,喘气弯腰对着宁王,“王爷,皇上宣您呢,请您进去。”
宁王一笑,不客气的扶着黄晟伸来的手臂,终于从地上起身,跪的久了,双腿麻木的厉害,宁王最初只能默默咬牙慢慢走了几步,而后逐渐恢复先前一贯的步履从容,以优雅英气之姿迈入殿中,他路过两侧朝臣,目光直视殿中宝座上的帝王,走到朱漆丹陛的台阶前,再上一步就是迈入龙椅之人才可以触及的,他止住了脚步,行礼跪地,“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就站在宁王身旁,可以看见他额边发丝上沾染的露水冰晶,宁王仍是先前一样玉树临风潇洒贵气的气质,连声音都是朗朗悦耳的,甚至向父皇叩拜时嘴边还带有一点笑意。
“平身吧。”皇上毫无波澜。
“不知皇上宣召微臣,所谓何事,”宁王起身后,拱手说道,配合着皇上的心思演绎给众人观瞻,所有人都静等着皇帝的回答。
“朕今天有一件要事,宁王,”皇上拿起宝座旁一个内侍托举在头顶的宝剑,手握剑鞘,锋刃出现,一道流光划过皇上的脸,然后他又极利落的将剑插回剑鞘,一手持剑做出递给宁王的姿势,“朕赐你尚方宝剑!”内侍接过了皇上手中的宝剑,下了丹陛,来到宁王面前。
宁王摆出一个得体的笑意,再次跪地,双手接下了皇上的赏赐,皇上该不是突然赏识了自己,不,不会的,皇上此举应该是……宁王还未来得及将皇上的心思猜透,只听见头上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今日,朕命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刎!”皇上厉声喝道,直指宁王。
宁王一时反应不及,随即抬头与上方之人一个对视,皇上正怒视自己,他的宝座,身后屏风皆是金色雕龙,皇家尊贵的压迫感灭顶而来。
太子和满朝文武皆震惊,太子挑眉双目圆睁,直接看向身边宁王,而后又飞快的强迫自己恢复镇定的神情,他余光不离宁王,眼神在宁王和皇上身上摇摆。
宁王双手捧着宝剑,直直跪着,他眉头微簇,略一抬首直面帝王,“不知微臣所犯何罪。”他语气如常,只是将“罪”字咬的极重,身后窃窃私语声不绝,群臣吃惊不比宁王少,藩王有罪,按大明律处置,审问查清后刑部自会有结果,而今全凭皇上一句君令,就要宁王于大殿上引颈就戮血溅当场,实在是不合常理,也有违皇上一贯的仁心政举。
“朱宸濠……”皇上的眼神狠戾,他叫着宁王的名字,犹如判官在核对受刑之人的正身,“你蓄谋已久,早想背叛朝廷,该当诛。”宁王咬紧牙关,眼神略有流转,皇上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太子实在掩饰不了自己焚心般的焦急,对着皇上直言不讳,“父皇你有什么证据?”语速之快,连宁王都有吃惊,不过旋即宁王明辩了皇上的用意,若皇上真有证据,自己早就下刑部大牢了,哪还用皇上开本朝让亲王在朝会自杀的先例。皇上正是给自己一个警告,非常严厉的告诫,不惜当着所有文武的面逼自己表露忠诚。
皇上看透了太子的心思,“要证据吗?”太子冒失的开口全无挽回余地,只能直面父皇的质问,“朕的话就是证据!”太子低下了头。
“他的玄祖朱权,就曾经和成祖对抗。”皇上手指阶下,审视着宁王全身,宁王避开了这个目光,这是先代的恩怨,自己无力辩驳,“他的父亲品行不端,屡犯法纪,”皇上提高了音量,大殿中全是回响,“曾经被英宗削去护卫之职,”皇上变化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斜倚着宝座上的软垫,此刻脚下的这一代宁王在继位的这些年里,何止是护卫,藩地官僚所属兵马都经营的非常让人瞩目。
宁王不发一言,只看着宝剑上的明黄穗子,这个颜色眼角余光处也有一抹,太子按祖制应是着杏黄色,但准许他用皇帝才能拥有的颜色,可见皇上的器重,而就在他身后站着的四王也内心一紧,皇上不止是针对宁王一人,藩王坐大谁也逃不过朝廷的纠察。锦衣卫三天前把王府翻遍,书房内的书信,藩地的谍报还有什么是皇上得不到的,宁王府最近都在算计着谷王的家财,郑王的兵马,那些藩王的账目也被皇上一起收获了,估计四王自己也没料到背后被人这么阴了一道。
“传言现在又在江西分疆裂土,拥兵自重。”此言一出,宁王肯定皇上是彻底和自己示威了,“宁王,你有何辩解?”皇上缓缓的询问道。
宁王横眉冷对。
“父皇,这一年宁王只身在江南,与我一起,一日都没有回过藩地,何来拥兵自重,传言怕是虚假。”太子也跪下,与宁王距离极近。
那股淡淡的龙涎香飘到宁王的鼻腔,刺激他回忆起梦境和虚幻交织的残篇片段,引得他脸色愈加不善。
在场的半数以上朝臣都是和宁王喝过茶的,如果宁王真被皇上下狱了,那么不但自己那本账会被清算,再上哪儿找宁王这位慷慨的大财主,内阁首府李清正是大臣里最明白皇上用意的,“皇上,藩王有自己的护卫,府兵是大明法所允许,目的就是为了平时编入农籍,耕地赋税,战时编入军队,听命朝廷,如果有传言宁王已在江西有拥兵自重分疆裂土之举,那么还请皇上命刑部彻查,若真是流言,也要彻查源头,绝不能冤枉污蔑朱姓近亲。”四王之力可与朝廷对抗,如果因为宁王流言而使其他藩王人心不稳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皇上是在给所有在京藩王警示,朝廷并非软弱,处死藩王易如反掌,只是不想激化矛盾罢了,识时务者早日向朝廷投诚,这是分化击破四王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