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众仙个个兴致缺缺,相互辞别而去。
嫦娥跟着人群往阶下迈着,步子刻意放缓,微微侧目用余光往后瞥着。
杨戬目不斜视,从人群最末快步前行,穿过对他完全无视的众仙,与嫦娥擦肩而过,面色冷极。
“杨戬,”嫦娥提声叫住他,声音依旧温润旖旎,却像是浸满了扎人的刺,“这次你满意了?”
杨戬闻声停住,眸里也盛了几分不悦,深深吸了口气,猛地转身,上迈一级台阶与她站平,紧紧对视,缓缓道:“杨戬所做的一切都是顺天而行,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嫦娥被他仿佛裹挟着冰冷怒焰的无形气势一震,反而愈加面如寒霜,目光不屑地瞥向任人践踏的白玉长阶:“是吗?你终于逼死了自己的亲外甥,为天庭除了一大害,从此以后你就能睡得安稳了?不必做噩梦了?良心上也不会过不去?”
她复又抬首直视向他漆黑的双眸,却没有得到任何想要的回应,只瞧出了一点百毒不侵的漠然,一颗恨铁不成钢的心不禁跌进了更深的失望,唇畔勾起一点嘲讽的笑。
“恭喜,以后谁都会怕你了。”说罢,她径自走下阶去。
直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护住三妹妹的骨肉,能做的唯有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她本不是多话之人,却也落得只剩口舌之利的地步了。这天道,实在令她想不透。
杨戬没有去看她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气,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朝迎到身侧的哮天犬道:“走,去看看沉香炼化了没有。”
墨黑大氅带起一阵凌厉之风,兜率宫中的道童门纷纷向直闯而入的二郎真君躬身行礼。
杨戬绕过一排排保存各类仙丹的木架,径直来到主座上闭目静神的太上老君面前,“老君,沉香炼化了没有?”
太上老君眼皮也不抬一下:“应该已经炼成飞灰了吧。”
应该?已经?杨戬不语,转头望向炉火正旺的八卦炉,眸色深不见底。
……
下界已是夜半更深、万籁俱寂,净坛寺中的灯烛光影却迟迟未落。
茜纱窗旁,丁香只是不住地落泪,敖春看在眼里,终于按捺不住,杀气腾腾地抬脚便往外走。一身凡衣的嫦娥立时张臂拦住:“慢着。大闹蟠桃会你们都有份,玉帝和王母一时手忙脚乱没有想起你们来,你现在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去和他们拼了!”
“敖春!”猪八戒厉声喝住他。
“冷静一点好吗?”嫦娥耐心道,“你若是被抓了,他们岂不是又多立了一功?沉香已经死了,你们的路还长,好好珍惜吧。”
敖春木着脸没有接话,感觉到猪八戒在扯他的袖子警告他,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脸色。他毕竟年纪尚轻,不比嫦娥这种修行万年的上仙能将死亡看成过眼云烟。
嫦娥见他肯听,又出谋划策道:“当务之急是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报仇,到积累山去,那里可以找到帮你们的人。”
“二郎神……”整整数日不曾开口的丁香突然冒出声音,众人都看过去,见她眼神发直、比先前疯疯癫癫的样子更加恍惚,“你出来啊……你怕什么……你为什么不敢出来了……”
夹着哭腔和恨意的声音在沉寂的山寺里显得突兀而凄然,猪八戒痛失爱徒本就难过,闻言不禁落下泪来,又不敢叫嫦娥与敖春看见,连忙抬手胡乱抹掉。
“你出来啊!我又能把你怎么样!”丁香蓦地起身,对着空气嘶喊,“二郎神,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一面喊着,竟掀帘直奔出去。
沉香死了
敖春在后紧紧跟着,一路追到寺后荒林,见丁香终于跑累了立在林中朝天哭啸,也远远地停住脚步,沉默着听那歇斯底里的宣泄。
“二郎神,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啊!二郎神,你给我出来啊!”丁香的声调渐渐转低,苍白的面上早已泪痕交错,“是你变的……不会是沉香和小玉……他们是不会在一起的……”她捂住头,拼命想从撕扯的焦躁中挣脱出来,“他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一辈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是你变成他们来骗我的!”
猪八戒和嫦娥也远远地在后听见,疼惜地对视一眼,亦无计可施。
“二郎神!你这个骗子!快把你的思想从我的身体里拿出来!拿出来啊!我不让你再控制我的思想了!”丁香痛苦地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二郎神,你害了我!你害了我!”
一双手颤抖着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仿佛是从春暖花开之处伸来、要将她拉出愁天恨天的。
“丁香……”
丁香缓缓回首看上去,“沉香?”
敖春微怔。
丁香起身抓住他的手臂,面上薄薄的铅华早已被泪水洗尽,在月光下如星芒一般,“沉香,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我……”敖春凝视着她,最终没忍心出声打破她的幻想。
“我的身体里有二郎神的思想,是他让我把小玉捆起来放进了千狐洞。”她的眼神是散的,像是穿过了敖春看向某种并不存在的虚无,“一定是二郎神挟持了小玉,他借助了宝莲灯才恢复的法力。是我害了你,你打我吧,你打我!”哭着,她抓起他的手腕往自己脸上抽。
“丁香,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敖春试图唤醒她,用力阻住她发疯的动作,最后只得将人紧紧禁锢在怀里,恨不得把她的痛苦也一并塞进自己的胸膛,“是二郎神做的,是他藏在了你的身体里,不怪你……”
在接连的安抚下终于渐渐平复的丁香轻轻推开了他的怀抱,“不,是我做的,是我自己做的,沉香,我错了……你把小玉从南天门带回千狐洞以后,是我偷偷地把小玉……我不能失去你……我怕,我怕我会失去你……”
滚烫的泪水也盈在敖春微红的眼眶。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替沉香安慰他遗留于人世的妻子,又或许,他完全没有在替谁做这件事。“这不是你的错,不是。”
“你不怪我吗?”丁香小心翼翼地问道。
敖春张了张口,顺着自己的心道:“不怪。”
“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再也不做错事了。”
“好。”
丁香复又微微蹙眉,不放心地道:“你还是我一个人的吗?”
“是。”敖春几乎是生生逼着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沉香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
明亮的笑意浅浅爬上她姣好的面容,“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去吧,好吗?”
丁香微笑着点了点头。
翌日,猪八戒带着敖春、丁香两个徒儿赶赴峨眉山圣佛洞。
“猴哥!大师兄!孙悟空!弼马温!齐天大圣!斗战胜佛!”猪八戒敲了半晌石门无人应答,转头朝唯一神志清楚的敖春瞪眼道:“嘿!邪门了啊,怎么一个都不在啊?”
既然一个都不在,猪八戒也不知去哪个山头将那孙猴子刨出来,只得又领着两个徒儿到刘家村见刘彦昌。
灯笼铺门从里面被拉开的刹那,猪八戒瞧见刘彦昌的面容比先前曾见过的样子又添了些皱纹似的,先没由来地一阵唏嘘,嘿嘿干笑几声:“刘先生,在家呐?”
刘彦昌没料到净坛使者亲自登门,有些诧异,一一问了好,见丁香又是一副疯疯傻傻之态,“她……”话说一半,心下先有种不好的预感,一向的稳重竟有些端不住,急向门外探了几眼:“沉香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
猪八戒咽了咽口水,求助地看向敖春。敖春只安抚着丁香,也不敢先在刘彦昌面前提起噩耗。猪八戒心软起来谁都扶不住,堆笑道:“沉香还在积累山呢。正好我们出来办点事,顺便看看你在不在家。”
听猪八戒这般说,刘彦昌的心还是没能放下,这次却是为丁香悬着:“沉香又伤害她了?”
不等猪八戒找出新的借口,丁香自己凑到刘彦昌跟前,方才还挺自在的面色忽而悲戚欲泣:“沉香死了……”
刘彦昌脸上始终不曾褪去的惊疑之色彻底僵住。
猪八戒心惊肉跳:“胡说!”
敖春也忙跟着师父道:“丁香,别胡说。”
“那个……”猪八戒干咽着口水,赶鸭子上架地编着诳语,“没事儿,沉香前两天受了点伤,一直……昏迷不醒,丁香以为……沉香死了。”末了,还不忘硬着头皮强调:“我是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啊!”
敖春只好顺着补充:“沉香已经好了,真的,好了。”
“他真的好了!”丁香忽然也快乐地说,欢欣地去瞧敖春,“沉香,你已经好了对吗?”
“我……”敖春不好意思当着刘彦昌的面与他家儿媳胡乱拉扯,小声道:“我没事了。”
猪八戒瞧着刘彦昌的脸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他信了哪句,反正自己横竖应付不了这种难堪场面了,趁刘彦昌愣着神没再问下去,连忙搓着大手挤出些告辞的话:“那就这样吧,刘先生你既然在,我们就放心了,回去也好跟沉香说了。这积累山……还没攻下来,那我们先回去了啊!你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