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僵持着,沉香企图从天神面上发现一丝破绽,可天神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
长戟猛刺,金斧高举。
“陛下、娘娘驾到——”
杨戬收了兵器,后撤一步,只见玉帝王母携一队值官侍女大摇大摆上前。
玉帝径直走到沉香身边,劝道:“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会把朕的天廷搅得鸡犬不宁,如果放了你娘,也显得我天廷软弱可欺!”
沉香脑中早已一片空白,没有瞧见对面天神的审视和冷笑,耳边唯余玉帝的话语:“难道你忘了吗,你走出刘家村,历尽千辛万苦,那是为了什么呀?”
玉帝回头看了看王母,王母用眼神连连催促,玉帝便继续向沉香堆笑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我天廷的威严也同样是不可侵犯的……”
云气浮动中,金砖地面忽隐忽现,仿佛满地星芒。沉香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他从未离成功如此之近。这又像一次陷阱,再进一步就会踏空坠落。“如果我真的放弃了法力,你又反悔了呢?”
“朕乃三界之主,一言九鼎,怎么能说话反悔呢?”
“你已经反悔过很多次了,除非你写下赦免书!”
玉帝方要变脸,却被王母从身后按住,又瞥了瞥杨戬的神色,这才吩咐道:“笔墨伺候!”
巍巍天宫,峨峨楼宇,云蒸霞蔚,铁甲森寒。
玉帝一挥而就,盖上印宝,道:“沉香,只要你放弃法力,赦免书立即生效,这回谁也阻拦不了你。”
沉香下意识看向杨戬,见他面如沉霜,眼底的神色明灭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香从未贪恋过身上这点神仙之血,若说曾经有过,也是少年猎奇罢了。这些年历经下来,倒真不觉得神仙有哪里高贵优越了。比如面前这个人,骨肉至亲,冷血如刀。
刘家村河畔的温笑都是假的,此刻那一闪而过的不忍也只是虚以逶迤吧?
这一身法力,本就是为了救母亲而练就,而今能够如愿以偿,夫复何求?
他提起双臂,气沉丹田,致虚极,守静笃,将通身法力导入四肢百骸,直到丹田虚空,真气绕体。
“啊——”
他仰天长啸,将无边法力猛地推出体内。云气波动,真气四散,引得整个天宫剧震了须臾。充盈的力量一缕缕抽离,唯余一身空虚的躯壳。无力的手再也握不住金雕小斧,他脱力地倒在地上,无法再站起来。
一阵窃笑传来,转瞬,那窃笑便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嘲笑。沉香狐疑地向玉帝王母看去,见他们俩拍掌蹦脚,将刚刚写就的赦免书撕得粉碎,攘在空中。金帛飘散,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泽。那二人摇身一变,成了梅山老四和哮天犬的模样。
满天兵士哈哈大笑,梅山老四和哮天犬身后的一众值官侍女更是笑得直不起腰。
哄笑里,一声冷笑格外刺耳。杨戬俯视着沉香,唇角微弯,眼里却寒凉万丈,“连你娘为什么被压在华山下都弄不清楚,还企图救出你娘,别做梦了。”
三尖两刃戟的刃尖就斜在面前,可那人的眸色却比刃尖更利。
东山再起
“陛下和娘娘驾到——”
天兵迅速整队撤去,众将往两侧让出一条路来,华盖侍从里,真正的三界之主与瑶池金母徐徐近前。
杨戬躬身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沉香已经拿下了。”
沉香血红的眼里噙着泪,收不回去,又落不下来。
“娘……我怎么这么笨哪……我怎么这么笨哪……”
王母厉声吩咐:“杨戬,还不给我杀了沉香!”
“遵旨。”
嫦娥和其他众仙随在玉帝王母身后,只见杨戬挥开长戟,将刃尖指向沉香的脖颈,只消再上前二寸,便能轻易割断那孩子的咽喉。
王母口中的“杀”,自然顺带驱散魂魄。
“你在等什么?”王母逼近一步侧目问道。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说什么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缘之亲……”
“杨戬,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骤然扬高声调,已经到了雷霆震怒的边缘,“杀了沉香,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这样才能看出你对天廷的忠心!”
“罢了。”玉帝疲倦地摆了摆手,“什么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亲不认,朕什么也看不出来。换个人做吧。”
杨戬立刻撤了兵器,拱手道:“多谢陛下。启禀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不如将沉香交给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炉中炼丹。”说着,暗中给太上老君递了个眼色。
太上老君猝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道:“多亏二郎神提醒,恳请陛下和娘娘,还是把沉香交给老道吧,说不定还能将他体内的仙丹再炼出来呢。”
玉帝觉着这话里的场景怎么似曾相识,蹙眉道:“我说老君,你不会再炼出个火眼金睛来吧?”
太上老君连连摇头,把一缕长长的银须摇成波浪,“不会,孙悟空那是天生的石猴,当然炼不化,可是沉香是□□凡胎呀,进了八卦炉不要一个时辰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既然三清之首亲自开口担保,玉帝并无不信之理,点头准允。
仿佛并未听见旁人的对话,少年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峨冠宝铠的三目天神,眼中千情万绪了无尽头,恨不得将其活活吞了。如果能够选择,或许他宁愿死在那个人的刀下,也好亲眼见证一个人能有何等卑鄙无耻。
直到今日——少年心道——自己终于认识这个所谓的舅舅了。
沉香被拖走,昭示着司法天神官复原职、又立新功,为天廷除一大害。
“二郎神,本宫赐你一件宝贝。”王母定定地看着杨戬,从袖中取出一只赤金法钵,“这叫乾坤钵,用它罩住华山,从此以后没有我的口诀,哪怕是你二郎神也接近不了华山。”
嫦娥在远处静静望着,在他面上瞧出一丝犹疑。
王母催道:“二郎神,你还等什么?”
杨戬抬眸与王母对视了一眼,垂下眼帘,上前接下法钵,“小神遵旨。”
那法钵雕刻精细,内有乾坤,托在手上沉重厚实。
御驾回宫,众仙散去,梅山兄弟和哮天犬继续办差,南天门外,只剩杨戬斜提长戟、手托法钵,独立出神。良久,他似有所觉地抬起视线,目光正撞上不远处的一双美目,那双美目不知已看了他多久了。在目光相触的刹那,美目中的若有所思瞬时转为不留情面的冷厉,而后,她愤然拂袖而去。
杨戬仿佛尚未从长久的失神里彻底清醒过来,受了她轻蔑的一记冷眼,他面上的茫然仍未敛去,就那样怔怔站着,只到淡紫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云端。
他终于顺着王母的心意步步做绝,在众叛亲离的命运里无法回头。
杨戬从前不觉得南天门到华山的距离这么近,这次虽放慢了速度,却仍转眼便到了。彼时天幕已暗,四野黑沉。深冬的北方本该天干物燥,今夜却乌云滚滚,雷电交加,不知天欲哭谁。
……我今后都不会再去看她,想必她还更好受些……
当时一句气话,竟一语成谶。
法钵倒扣,自华山玉女峰降下一道金光,将整个山体尽数罩住,从此西岳华山便成与世隔绝之境。
“二哥……”杨婵察觉到周遭变故,不敢置信地从小小圆台站起身来。本以为心痛到麻木便不会更痛了,可是泪水却仍不争气地涌出来。
一圈光柱,一池岩浆,一闪密门,一道结界,如今再加上一层法钵。够绝。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一个僵立在暗黑云上,一个跪倒在无光牢底。从今往后,世上又多了两份伤苦,仅此而已,不会再有更多的人知道,不会留下冗余的痕迹。
……
密室门启,罗汉床上的木几已撤去,现在正作床榻使用,榻上锦被里躺着一个年轻女子。
“二郎神,恭喜你官复原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案上三足银鼎里飘出,听上去喜不自胜。
他只是凝神望着卧床之人,半晌,方转身对银鼎道:“她一直没有醒过吗?”
“没有。”
杨戬轻叹一声,在榻边坐下。“沉香在她体内留了一道真气,就凭这股真气,也许还能有救。但是丁香那一拳实在太重了,虽然只用了三成功力,但足以震碎她的五脏六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我的真气来修复她的五脏六腑。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延续她的生命,她能不能醒过来呢……”
四公主曾听外间有人传说沉香上天讨过救命金丹,便提醒杨戬太上老君的仙丹或可一试。杨戬不愿将火迫金行的诸多隐情说出来让她后怕,只说太上老君那是骗人的,哪有什么救命金丹,给沉香的不过是一撮香灰罢了。
大朝会上,王母娘娘将诸仙重新洗牌,所下懿旨自然处处回护杨戬,玉帝经此一难也愈发觉得二郎神无可替代,也依王母所言。结果,李靖削去兵权,留在灵霄殿听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沉香,本该就地处斩,但念其营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罚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得求情。此外,王母将积累山牛魔王父子伙同五大圣作乱一事交给杨戬全权处置,司法天神从此东山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