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
路旁的宫灯照着嬴政带着笑意的脸:“有件事告诉你。”
赵政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他披上:“什么事这么急?”
嬴政附到赵政耳边说了些什么,赵政神色一凛,旋即抬手示意跟随在身后的李信:“退开百步。”
李信奉命:“是。”
退开后,他不由得看向了身后某个位置——王贲没来。
前方,嬴政与赵政走在宽阔宫道上,身旁的人都遣散下去。赵政手里提着一盏灯,向嬴政那边斜了斜:“先生是说,要王贲救韩非和张良?韩非我可以理解,这个张良,他很重要吗?”
“很重要,张良比韩非都重要。朝中有李斯,我救韩非只是不想他死。但是张良,他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回报,相信先生。”
“学生自然相信先生,王贲那边?”
嬴政给了他一份绢帛:“这是王贲的回复,他已经答应帮我救人。你姑且当做不知道,等他们和王贲熟悉了,过个一年半载,再将此事揭露出来。”
赵政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治王氏的死罪?”
“不错。王贲救了韩张二人,他们若有心报答,定会为王氏求情,你顺水推舟让他们留在朝堂为你所用,用王氏的安危牵制他们,那样他们不敢作乱。倘若他们苟且偷生,不愿为王氏出面,直接杀了,不必手软。不管哪一种,都要保全王氏。”
“学生明白。”这些赵政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但是还有一个关节需要打通,他道:“但是这两个是聪明人,倘若王贲贸然救他们,反而会引起疑心。”
“让王贲以我的名义去救。你定在三个月后伐韩,这三个月内我去韩国与他们结交为朋友,到时秦军攻克新郑,王贲只需要说是受了我的嘱托即可。”
赵政下意识拒绝:“不行,韩国对秦人素有阴怨,我不能让先生涉险。”
“魏如可不是秦人,大王。”嬴政笑笑地提醒他,“等这件事做成,再让武安君过来,到时你文有张良,武有白起,哪怕我不在,我也能放心。”
“先生……”赵政是相信他的眼光的,既然他这么赏识张良,张良就必有他的过人之处。然而,那也意味着,先生会离开他。
但是大是大非,他是分得清的。先生说还会用别人的身份回来,他相信先生一定会说到做到。
赵政道:“白起借用先生的躯壳,性情与先生大不相同,他们会怀疑。”
“随便找个借口,生了一场大病或者摔到了头,都行。还记得我问你该怎么驾驭白起吗?”
“记得。”
“有什么看法?说说看。”
“白起,他不需要驾驭。”赵政笃定道:“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战,这是他毕生的价值。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能够得到一次重生,还能亲手扫荡六国,他会愿意的。但是此人虽无反心,却有些自负,要用其他将领牵制。”
“不错。”嬴政取过了他手中的纱灯,“你伐韩之时,我从韩国抽身回咸阳来,等王贲安顿好韩非和张良,再招白起过来。
伐赵之前先让白起练兵,不要上阵,等你何时决定伐赵,让王翦走上党牵制住李牧,白起走东郡攻邯郸,赵王到时必定轻视初次领军的白起而重视王翦。而白起死前一直遗憾当初长平之战没有直取邯郸,此战,他必定全力以赴。一旦拿下赵国,其余四国只待束手就缚。”
这个计划一环扣着一环,韩非张良与王氏互相掣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白起顶着魏如的身份,可以与两边既交好又牵制,其中的关系复杂又盘根错节,只要利用得好,所有人都能尽其才而不敢有反心。
而伐赵一事,王翦对战李牧,两个人都是稳扎稳打的将领,谁也捞不到好处,只会陷入对峙,这就给走东郡的白起提供了充足的时间,若是李牧坚守上党,白起所到之处必是战无不克,攻克邯郸只在瞬间。
而倘若赵国令李牧驰援邯郸抵挡白起,则上党空门大开,王翦亦可所向披靡,直接南下袭击邯郸的后背。
不管是哪种情况,只要在伐赵前阻止赵王召回廉颇,赵国可用的大将就只剩一个李牧,一旦对上王翦和白起,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大略驾群才,先生的用人之道……真是令人拜服。
赵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先生倘若为秦王,六国恐怕都不够先生施展。”
嬴政笑了笑:“六国算什么?这世上的疆土,远比我们知道的大得多。有朝一日四海一统,西南北,都任你挞伐。”
赵政谦和道:“那东方呢?”
嬴政略一思索,想起了曾经在系统中看到的地图:“东方是大海,再往东,是无人踏足的丰饶之地。到时给你一份地图,世界就那么大,你闲了就打着玩儿吧。”
赵政:“…………”
打着……玩儿吧?
???
第24章 这片刻的光阴
最后这话把赵政逗笑了, 嬴政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认真还是玩笑,谁都没有明说,但是那一刻, 他们都清楚地了解彼此。嬴政了解赵政,是因为这少年本就是他自己。赵政了解嬴政,则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这直觉非常奇妙, 赵政不由道:“有时候看着先生, 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一样,是不是很奇怪?”
嬴政只是带着一点笑意, 春风似的眸子看着赵政, 微微摇了摇头。
高高的宫墙在两侧形成紧张的压迫感,风从尽头吹了过来,嬴政手中的纱灯扑朔了几下, 险些熄灭。
两个人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驰道这里。
赵政被勾起了回忆, “我记得先生第一次在梦里找我,醒来之后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他还记得驰道尽头的大门打开时的样子, 先生独自提着灯,站在深蓝昏暗的阴影中, 深色的胡服紧袖勾勒出清瘦的身形,眼底都是寂寥。
那一幕无缘无故就印在了他的脑海。
赵政道:“我当时说了什么?”
嬴政做思考状:“想听实话?”
“当然。”
嬴政将纱灯给了赵政, 让他站在宫门下的阴影中, 后退几步,负手而立,用淡淡的眼神看着赵政:“夜深人静,秦宫森严, 你最好不要乱跑。”
赵政也想起来了,他笑道:“大王是在关心魏某?”
视线对上,赵政朝他调皮地眨了下眼。那种先前就有过的久违的异样再次涌上了嬴政心头,让他的心跳一点点的乱掉。他别过眼,轻轻咳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望了望夜色,道:“很晚了,要不要回去睡觉?”
“要。”赵政提灯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嬴政的手,“别馆太远了,先生今晚宿在咸阳宫吧?”
手指被轻柔地包裹,明明轻轻用力就可以抽出来,但是嬴政没有。他想着不能让赵政觉得尴尬或者伤心,便默许了这样亲昵的行为。
或许还有一些他自己都下意识避开了的情绪在干扰。
他道:“咸阳宫是大王休息办公的地方,是否不妥?”
赵政进一步握紧了他的手:“先生要去韩国了。”
是了。此去凶险,撇开意外,也要三个月后才能见到。而且回来后还要安排白起的事,马上就会换一个新的身份。
这么一想嬴政也有点不舍了,他回握住赵政的手:“好。”
回到咸阳宫,两人各自一番洗浴,准备入睡时已经很晚了。
赵政没有再批奏书,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躺在了嬴政身边,后者也是一样的装束,长发像绸缎般散开,正在看书打发时间。
水汽和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窗外清风一吹,格外的清新。
赵政轻轻抽走了嬴政手里的竹简,温声道:“睡觉了先生。”
嬴政嗯了一声,疲倦地闭了闭眼,“伐韩之后,你要妥善安置韩国宗室。”
“学生知道。”
韩国作为第一个被灭亡的国家,倘若以暴力压制,诛杀王室,恐怕会引起其余诸国联手抗秦,而且,要拉拢韩非和张良,也必须善待韩国宗室。
赵政熄灭了案上的灯,四周顿时陷入黑暗,赵政面朝嬴政躺下了。
未几,淡淡的月光透过了窗纱,视野渐渐清晰,嬴政侧身躺在里面,微微低着头,合着眼道:“我必须用魏如的身份去韩国,暂时和秦国撇清关系,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政低低嗯了一声,从嬴政的声音里听出了无限的疲倦。他帮嬴政盖好了凉被,轻声道:“睡吧先生,你累了。”
嬴政的目光落在虚空处,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赵政,你累不累?”
一个人维系着偌大的秦国,各种纷扰的事务,对他们来说处理起来虽然不难,却高处不胜寒。
一个人每天都面对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事务,哪怕是坐在王位上,时间久了,也会觉得疲惫。
“学生也累。”赵政凑近了一些,“但是看见先生,就觉得不累了。”
嬴政只是握住了他的手:“都会值得的。”
“嗯,学生知道。”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边人传来浅浅的呼吸声,赵政抬起头,就这么片刻,先生已经睡着了。睡着的的时候也是有些蹙着眉的,赵政忍不住用手指抚了抚,然后移到他的发鬓,轻轻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