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奉命给长安君送信的秦王密卫,受过严格的训练,要不是这封信很急,他也不会这么大意。
想起之前受到的命令,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前,当即抽出袖中剑,朝嬴政划了过去。
这一剑看着盛气凌人,实则并无杀意,更像是某种提醒。嬴政微微一闪躲了过去,他且退到张良面前,将张良推到门外,张良大惊:“这是刺客啊魏公子!我要留下来陪你!”
嬴政甩给他一句“我会武”就啪一下把门合上了。
张良:“……”
门内很快传来各种东西倒塌碎掉的声音,张良听得心惊胆战,想冲进去救人,奈何里面上了锁,他只好狂拍一气:“魏公子!我给你祈祷!祝福!我就说那个秦王肯定会派人来杀你,你不要出事啊!”
室内,嬴政一边走一边踢翻了一个花瓶,冷嗖嗖地看着正在制造打斗声的密卫。
这一幕莫名有点搞笑,但是两个当事人谁也笑不出来。
毕竟被张良撞见了,不装作是刺客,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外面张良还各种加油鼓劲,嬴政当然不会以为张良是真的在给他祈祷,他的声音低而冷:“秦王密卫,就是你这么做的?”
密卫冷汗涔涔道:“下臣罪该万死,只是这信,大王急着送给长安君,下臣大意了,自会回去请死。”
嬴政从他手中拿了信收入袖中,也来不及看,略一思索,当务之急是消除张良的疑心。他知道最近张良看似和他友好,实则处处试探提防,并且,张良已经隐隐猜到他和赵政是在做戏。
密卫出现,既有可能使他确定心中所想,也有可能使他彻底消除疑虑,就看能不能利用好。他冷声道:“刺我一剑。”
密卫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长安君?”
他们这些密卫直接听命于秦王,而秦王则下过令,一旦送信时被张良或者韩非撞上,要装成刺杀长安君的刺客,必要时,为了帮长安君获取韩张二人的信任,可以适当伤害长安君。
然而最后这个条件,秦王说得非常不情愿。想来,应该是长安君本人的意思。
然而密卫还是不太敢,他觉得以秦王对长安君的重视,自己在这儿刺他一剑,回头就能被秦王剁成稀碎。
“罢了。”嬴政看他也不敢的样子,自己亲自动了手,他用密卫的袖里剑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连眼都没眨一下,旋即扔了剑:“你过来。”
密卫跪着爬过去,嬴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看着那吧嗒吧嗒落在地上的血,直愣愣地点头:“是、是……”
门外,张良喊累了,掂了掂手里的经书,警惕地眯起了眼。
还在打?该不会是在商量什么吧?就在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的时候,他面前的门忽然被一道冷冽的剑光劈开。
张良吓得往后一跳,整个人倚在了走廊墙上,眼睁睁看着那扇倒了下来,那刺客挥剑冲了出来,似乎是嫌张良挡了路,扬手就要一剑斩下。
张良文弱书生一个,跟武字半点不沾边儿,急急抱头道:“救命!魏公子!”
几乎同时,一支细箭从室内飞射出来,正中刺客后心。刺客闷哼一声,箭上显然淬了剧毒,刺客只来得及吐出一口黑血,就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室内,嬴政堪堪收了手,广袖之下,是一个精巧的机关袖里箭。
他轻咳了一声:“没事了。”
张良愣愣地抬起头,只看见屋里的东西倒的倒,碎的碎,墙上剑痕纵横,还钉了几支细箭,和刺客身上中的一样。
然后就是甩得到处都是的血迹,地上更是抹开了大片猩红。
张良的脸色顿时一言难尽。
先前他还怀疑这个魏如是故意和秦王决裂跑到自己这儿来拉拢他和韩非的,现在他只想给自己一个巴掌,这场面要是都能作假,他就给这位爷跪了!
张良忙跑过去,看着嬴政满袖子的血,慌得不行:“你这这这……我带你去医馆!”
嬴政指了一处柜子,“那里有伤药。”
“对对对……先包扎一下!”
张良忙去翻箱倒柜。
深夜,嬴政和张良沿着长街往医馆走去。
张良很是不放心地伸出手:“真的不用扶吗魏公子?”
失了那么多血还能走得这么稳,他也是跪了!
“不用。”嬴政其实头很晕,好在包扎后血暂时止住了,他避开了张良的搀扶,“我没事。”
张良还是扶住了他,“不行不行,我不太放心,那什么,魏公子,跟你说实话啊,我先前还有点怀疑你是秦王打过来的间细来着。”
嬴政道:“我的确是想替他拉拢你和韩非。”
他这是兵行险着了。跟张良这样的小机灵鬼说话,诚实反而会让他找不出破绽,越是瞒着他,越会把他推远。
张良懵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真懵还是假懵:“啊?他都这么追杀你了,你还替他拉拢人啊?”
“良禽择木而栖。”嬴政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拢了下黑色的披风,夜来的晚风被挡在了外面,他看向张良,不无真诚道:“韩国的朝堂不能施展你们的才华。大争之世,英才辈出,不说韩非,但说你,张良,你甘心就这样埋没在韩国吗?你这样的人,若遇明主,必将青史留名,功刻千秋。”
张良的脚步猛的顿住了,他干笑两声:“你抬举我了,我哪有什么能耐啊。我就是个混吃混喝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默然了,想起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还是从他的忘年交韩非的文章中读到的。
楚人和氏在山中得到了一块璞玉,献给了前后两位楚王,然而都被相玉者断定为普通的石头。楚王怒而砍掉了和氏的双足,直到文王继位,和氏抱着他的璞玉在楚山之下痛哭至泣血,文王听说后,问他为何如此悲伤?
正此时,耳畔传来低沉的声音:“天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
张良怔了一下,看向嬴政。
嬴政也转头看他,通透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所想。
张良没想到嬴政竟能和他想到一处去,叹了一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视之石也。”
我痛心的不是失去了双足,而是美玉无人可识,被当做石头啊。
和氏的璞玉历经两任楚王,到了文王才得到赏识,玉犹如此,况英雄乎?美玉百年而犹存,英雄百年,只剩冢中枯骨。
时不我待,大浪淘尽,又有几人能站在青史的巅峰?
“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也无妨直接言明。”嬴政会心道,“七国征战,各自称雄,魏国、楚国、赵国都曾经称霸一时,但它们生不逢时,如今的天下,秦国是新的霸主。七国最终都会成为一国。”
嬴政说着微微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你想一想,这是怎样的功业。”
即便周天子分封天下,也是许多诸侯国林立,天子所直辖的不过是一部分王畿重地。倘若七国一统,却是真正地消除了国与国之分,将偌大的天下,都变成秦王一个人的。
一人之天下,千古之变局。
哪个男儿心中不想跟随这样的人建功立业,扬名千古?哪个自负才名的人愿意庸庸碌碌,苟且一生?
嬴政的话,是给张良心中下了一记猛药,纵然张良不给予回应,也能种下一粒种子。
只要他不甘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种子终会生根发芽。
是啊,这样的乱世,最不缺的就是良才。秦王必将建立亘古未有的奇功,一个崭新而庞大的版图将在他的手中实现,跟着这样的人打下一片江山,和跟随后来者,意义完全不同。
后人至多承袭他的帝国,但建立,只有一次。现在,不仅仅是张良和韩非,还有许许多多的英才,都正巧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站在这个历史的岔路口。
在走到终点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选择的路是对还是错。
张良也不例外。
但那样,就意味着,他要背弃自己的母国。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个魏如真是直白得让人无所遁形,知道他心里在意什么,就抓住了这一点精准打击,偏偏吧,他还真就在乎这个。
识人如此,难怪秦王盛宠一时。
嬴政知道他心中的纠结,并不勉强,毕竟上一世在韩非那里他已经有过一次教训。
他轻轻笑了一下:“你可以慢慢考虑,即便不答应,也无妨。”
真的无妨吗?张良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长街无人,四下漆黑,两个人沿着路边慢慢走着,夜风带来了隐约的花香。
偶然遇到了巡查的禁军,都看在张良的份上过去了。
等嬴政处理好伤口走出医馆,站在街边树下系着披风的领带时,张良才拎着灯和药走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问道:“魏公子,你都被他逐出来了,他还派人刺杀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嬴政道:“因为他是秦王。”
这个答案有点无厘头,张良先是一怔,继而又释然地笑了笑:“也是。”
回到住处,张良帮嬴政打扫出了另一个房间,硬着头皮把那个密卫从原先的房间里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