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池连接着兰池宫与咸阳宫,水上开遍荷花与红蓼,一道道水廊空廊往来回折,高低冥迷。
嬴政在一处傍着杨柳的回廊上侧身坐下,四面清风吹拂,扬起他的长发。
这个魏如也未到束冠之年,故而和赵政一样,只是简单的束一部分,其余都散在身后。
他一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搭着描金彩绘的栏杆,黑色的金纹广袖下面就是徐徐清波,一碧万顷。
嬴政拨了拨近在咫尺的水红花,忽然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压低了声音,刻意改变了声音,笑笑地问:“猜猜我是谁?”
嬴政一开始出于警惕抓住了他的袖子,此刻却摩挲着上面的纹络,手感与走向都是他熟悉的,秦王的礼服。
他笑道:“猜中了有什么奖励吗?”
“有。”
“可以猜几次?”
“一次。”
“那我猜,是我最喜欢的、唯一的学生。”
“猜对了,先生好厉害。”那人故作惊讶地说着,嬴政眼睛上的手指随之松开,朦胧的光亮透进来。身后的人顺势从嬴政的肩膀上伸出双手,握着一一朵毛绒绒的蒲公英,在他眼前用手指搓动着转了转:“先生你看。”
嬴政失笑道:“这就是礼物?”
“这是学生路过一片草地时找到的,最大的一朵,差点就被风吹走啦。”赵政泰然自若地将下巴搭在嬴政肩上,看着那朵绒花:“先生把它吹散吧,它们会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嬴政记得自己年少时很喜欢这么玩儿,笑了笑:“好。”
他倾身过去,几乎是同时,赵政的脸贴了过来,和他不分前后地呼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风变得温热起来,将蒲公英吹向淡青色的天际。
脸颊处传来肌肤摩擦过的触感,嬴政怔了一下,华丽厚重的礼服袖子将他半边身子都遮住了,袖口里飘散出长期燃香所沾染的淡香。
“好美啊先生。”少年在他脸侧说着话,吐气如兰,目光却一直看着嬴政。
嬴政从那淡淡香气中回神,有些掩饰似的四下望了一望,目光追逐着那已经飘远的绒花,清了下嗓音:“嗯,很漂亮。”
赵政抱紧了他:“都没有先生漂亮,哪怕先生戴着面具,学生也觉得好看。”
“又在胡说。”嬴政半真半假地笑了笑,忽而就想到了那首《山有扶苏》。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山上有青青的松柏,水中有丛生的红蓼。没有等到像子充一般的良人,却见到了你这个狡黠的少年。
少年的爱意,真是炽热得像盛夏的阳光,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无法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正朔之月,君王临朝,出宪令于国——引用自《管子·立政》
原文:正月之朔,百吏在朝,君乃出令布宪于国
第23章 往东
凉风从水上吹向四面八方, 斑驳的光影落在静谧幽深的回廊。两个人看了一会儿风景,赵政松开了嬴政,“学生得回去了, 先生呢?”
“你去吧。”嬴政拍了拍他的手,“我再坐一会儿。”
“好。”赵政不再打扰他,“那我走了,先生。”
嬴政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回廊尽头的风吹过来, 赵政转过了拐角, 等在那里的李信和王贲打算跟上去,赵政回头示意留王贲下:“你在这里保护长安君。”
王贲拱手领命:“是。”
李信扫了王贲一眼, 眼神非常森冷, 带着某种警告的意思。王贲知道他是暗示自己不要招惹长安君,老老实实地拱着手,小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信这才大步跟上赵政, 一并走远了。
王贲一开始倚着漆红鎏金的柱子, 偶尔往嬴政那里看一看,过了一会儿又蹲到回廊的靠椅上,过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 无聊得要命。
他对这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魏国公子非常感兴趣,李信不让他招惹这个人, 更让他跃跃欲试。
终于,他忍不住一个猛子坐起来, 结果滑了一下, 摔了个狗啃泥。
动静不小,嬴政闻声看了过去。
王贲嗖地一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我是奉命保护长安君的!”
嬴政点了点头。
王贲试探着往他那边挪动,没一会儿到了嬴政不远的地方, 在一道柱子后,悄咪咪地问:“长安君,听说你跟大王以前有过节?”
嬴政回头看了王贲一眼,“你想说什么?”
王贲十分虔诚:“就是,你们怎么和好的?传授点经验给小臣?请长安君不吝赐教。”
嬴政一下子就看穿了一切:“怎么,又惹李信生气了?”
王贲一噎:“你怎么知道?”
“猜的。”嬴政随口编了个理由,“看来吵得很严重?”
“有点吧……”王贲挠挠头:“我现在不是他属官吗,然后那天一块喝酒,喝上头了我就约他打一场,然后一个不小心……”
王贲的脸刷的红了,语无伦次:“一个不小心摔了一下,然后我们就摔倒地上,然后就……”
“就……”王贲指了指嬴政的嘴,又指了指自己的,来回比划了两下:“长安君你懂吧?”
嬴政:“?”
王贲急了:“就就就……吧唧一口那种的!”
嬴政:“……”
自从用了魏如的壳子来了秦国朝堂,嬴政就发现这一个个在朝堂上正经得不行的臣子,私底下简直是群魔乱舞。
“所以你们吵架了?”嬴政挑了下左边的眉毛,很轻地一下,“这种事我怎么会有经验?”
王贲:“你跟大王那么大的梁子都能和好,我跟李信这才屁大点儿事儿,还难搞吗?不就不小心啵唧了一口吗,还是脸,居然就不理我了,大老爷们儿的,差点就用枪把我捅成筛子了!”
嬴政:“这不是一码事。”
王贲头都秃了:“这是两码事?好吧,两码事,两码事……那请长安君出出主意?”
“嗯。”嬴政不吝指点:“你们两个都出去替秦王征战就什么事都没了。”
王贲顿时来了劲儿:“这我可以!太可以了!前几日大王已经决定伐韩,让内史韩腾领军,我也想去,但是家父不让我去。”
“哦?为什么?”
“他说我太莽了,嫌我不够稳重,怕我去了就剩个头回来。”
嬴政笑了笑:“这倒是的。”
王翦用兵的确重稳,王贲却和他不太一样,这家伙脑子鬼灵精怪的。他那一世派王贲攻打魏国时,魏国国都大梁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几次强攻未果。王贲剑走偏锋,引黄河水南下直接把整座城淹了,手段果决。
王贲用兵还是可以的。
嬴政道:“我可以向他推荐你,那样你父亲就不能拦你了。”
“可以吗!我觉得有时候大王看我的眼神……就跟看一个傻子似的……哎就是这样!就是这种眼神!长安君你这神态真是绝了!跟大王一模一样!”
嬴政收了笑意道:“但是你去伐韩,要替秦王救两个人。”
王贲来了精神,“长安君请说!我拼死也会救他们!”
“一个是韩国的公子韩非,另一个是韩国相国张平之子,张良。”
王贲心里咯噔一下,这俩人可不是普通人啊,韩非大名鼎鼎就不用说了,张良少有才名,深得张相国喜爱,长安君要他救这两位做什么?
“救下来……然后?”
“找个地方藏匿他们,妥善照顾。”
王贲差点就要上去捂他的嘴了,声音极低地说:“这可是敌国要臣啊长安君!这些人大王一定会清点的,要是被大王发现,我们一家子都要掉脑袋的!”
嬴政道:“不会。”
王贲心说是我窝藏重犯掉的不是你的脑袋啊长安君!
嬴政道:“即便有朝一日被秦王发现,死的也只会是他们两个,不会是你。”
王贲:“长安君这么笃定吗?既然他们俩都是要死,为什么还要救?”
嬴政微微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了,不可说。
王贲简直抓狂:“我要是不答应?”
嬴政:“这乱世里死一两个人没什么,死个将军的儿子也没什么。”
“……”王贲直接傻了眼,操,这么狠的吗?!
“你要杀我?”王贲恨不能时光倒退回去把那个多嘴的自己一巴掌扇飞,叫你别招惹他叫你别招惹他!李信说的话你都喂了狗了!操!
“想清楚。不答应我,你会死,答应我,反而不会。”嬴政负手到身后,“或者你可以现在杀了我。”
“不可能!”王贲后退一步,“杀了你我整个王氏都得给你陪葬……”
嬴政微微挑了挑眉:“所以你只有一条生路可以选。”
王贲:“不行,不行……这是死罪!死罪啊!难道我告诉大王这是你示意的,王氏就能保全了吗!”
“对。说是我示意的就行。”
“……”
王贲觉得整个人都魔幻了。
·
入夜后,赵政看着赵宪入睡后才从兰池宫中离开。
他刚走出宫门,就看见了等在长阶下的身影。
嬴政站在路边的宫灯旁望着天空,背对着兰池宫。听见赵政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