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少年的眸光幽深莫测。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没入了云间,阴影将一切都遮住了。短暂的昏暗中,年少的秦王轻轻吻住了眼前人的眉心。
这片刻的光阴,悄然的一吻。
竟恍若永恒。
……
半个月后,韩国,新郑。
相国门前,红衣少年被人拎小鸡似的丢到了外面,一个穿着官服中年男人站在门口,鬓边有几缕白发,被一丝不苟地梳进玉冠中。他手里拿着一枝刚折下来的柳条,直往少年身上抽:“你还敢给韩王上书,还敢说大逆不道的话!你脑袋不想要,老子还要!”
少年躲过了柳条,大声道:“我说的难道不对?!父亲你身为相国,不为王上分忧,不思索如何抵抗秦国,只会逢迎王上喜好,你不配做相国!祖父要是知道你是这么做相国的,他都要被你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你说什么!!!你你你你!!”男人勃然变色,扬起柳条又是一顿毒打:“你要气死我才甘心?!你跟那个韩非,你们懂个屁!”
这一次少年没有再躲,柳条打在他脸上,抽出了一条横贯下颌和脖颈的红痕,瞬间就肿了起来。他用一种愤恨又坚定的目光看着男人。
男人没想到真的失手打了这少年,愣了一下,伸手想要抚摸儿子的伤痕,却被那少年避开。
“不懂的是你!父亲!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韩国再不联手其余四国抗秦,迟早会成为秦国的刀下鬼!你……”
“啪——!”
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少年脸上。
“你给我回去!”男人托着他往相府内走,“大街上非议国事,你找死!”
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几步,少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甩开了他,瞪了他一眼,就跑远了。
“张良!”男人大吼,“你小子有本事别回来!死了都别来找我这个父亲!”
少年跑远了,拐进了一处偏僻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酒肆,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
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心情不好了就来赊两坛酒。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想到在这里还赊欠着一笔不小的酒账,不太好意思叫酒。
但是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又非酒不能熄灭。
纠结之际,伙计早就准备好了两坛店里的招牌酒,送到张良面前,看见他脖子上一条红杠,脸上一个巴掌,惊讶了一下:“相国这回真打你啦?”张良横了他一眼:“这什么话?他有哪回不是真打?要不是我会跑,早给他抽得见我祖父去了!”
伙计嘿嘿笑道:“那也是相国舍不得真打你让你跑了呀……对了,有个客人帮你和韩非公子把以前的账都付了,这酒是掌柜送给二位的。”
“有这好事?”张良一抬眼,本就不大的酒肆一览无余,瞬间就锁定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子。
那人穿了一身紫衣,袖口露出了银色的云纹,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人完全注意不到,然而张良和他对上视线时,被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息击中了。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气息,侵略而内敛,杀伐而阴柔,尽管这个人隐藏得滴水不漏,张良还是凭着直觉认为这个人不是一般人。
这个人既然替自己付了账,一定已经摸过底了,这是明显的示好。
张良身无分文,韩非最近也是紧巴巴的,这笔账付得正是时候,这个人的心思很深。张良想着要不要拒绝,然而对方却是一直看着他,目光沉静,又隐隐有些期待。
张良一咬牙,不就是个人吗,又不是妖魔鬼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美酒不可辜负!
他提着酒坛就奔了过去。
“哐——”
酒坛被张良拍在桌子上,红衣少年大大咧咧地坐下了,抱拳道:“大恩不言谢,阁下贵姓?”
“姓魏。”嬴政的目光在张良脸颊的巴掌印上停留了一瞬,“名如。”
“魏、魏如?!”张良颇为惊讶,“就那个那个那个……秦王赵政的男宠?出则同辇入则同榻,青梅竹马破镜重圆,靠着恩宠直接封了长安君的魏如?!听说你半个月前失宠被他逐出了秦国,原来是真的啊!”
“……”
要素过多,嬴政有点缓不过来。
他慢慢尝了一口酒,半晌,碎掉的思维才重新组织起来:“我,男宠,你从哪里听来的?”
张良震惊道:“这还要从哪儿听,六国小孩儿都知道啊!难道你不是男宠?”
嬴政有点混乱地抬起右手抵住了眉心:“你都听说了什么,讲给我听听。”
张良看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顿时有点同情地看着他:“真要说啊?”
嬴政:“说吧。”
这回轮到张良组织语言了,他掰着手指认真地说:“你们俩青梅竹马,一起在邯郸做过质子,那时赵政师从赵厘,两个人师徒情深,你大为嫉妒,就陷害赵厘,然后跟赵政闹掰了,我说得对吧?”
嬴政:“……继续。”
“然后赵政继位后,就把你要过去做质子,想替他故去的恩师解气,然后你在宫里吃了不少苦头,终于有一次,赵政去视察郑国修的水渠……”
说到这里,张良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修渠这事儿提起来就火大!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提的馊主意!我要是韩王我就把这人丢出去砍了!”
少年摆了摆手:“不说这个糟心事儿,接着说,赵政去视察水渠……不行!我还是生气!蠢!蠢不可及!底下没脑子也就罢了,连韩王都缺根筋!不说这个糟心事儿,接着说,赵政去……不行!太气人了——”
嬴政打断并接了话锋:“赵政视察水渠遇刺了。”
“对!赵政遇刺,你们流落山野,他娇生惯养吃不了苦,而你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最终感动了他,你们两个从此冰释前嫌,回到咸阳后,你被封为长安君,然后白天形影不离,晚上交颈相欢,他为了你连后宫都不纳了,过继了成蟜的儿子为长子。”
张良一口气说完了,又补充道:“然后就是半个月前,你跟别人有奸情给他戴了绿巾,被他逐出秦国,失宠了。要真是这样,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秦王,连生母都能幽禁,仲父都能毒杀,你给他戴了绿巾居然还能活着……天,真是奇迹。”
“……”
“你怎么不说话?”张良低头看着这个紫衣青年,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咳……”嬴政略一整理衣袖,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了,这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已经:“……你说得对。”
“……”张良直接冲他抱了个拳:“壮士!我佩服你!你跑到韩国来躲灾的?”
嬴政点头:“是的。”
其实赵政只是做了个生气的样子,让人以为他们出了什么矛盾,逐他出秦国的理由根本一个字没提。他本来正愁找不到借口,没想到大家都替他编好了。
就是有点……算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
张良道:“那你小心点儿吧,我觉得秦王的性子,万一越想越气,派人来追杀你……”
他瞧着这位魏公子不太像会武的样子,“我帮你找几个人保护你?”
嬴政道:“那岂不是更容易让他找到我?”
哟,不笨啊。张良暗暗思忖了一下,“说起来,你为什么帮我付账?你调查过我?”
“久仰大名,想要结交朋友而已。”
跟聪明人说话就不用拐弯抹角了,张良对这个回答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他转头道:“为什么不回魏国去?”
“魏国如今对秦国避之不及,我回去,等着魏王把我绑了送回秦国?”
“哈哈哈哈哈……说得对。”张良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叹息道:“韩国如今也是家门难保啊,韩国弱小,韩王又唯唯诺诺,朝中臣子也都主张自保而不是连纵抗秦。”
张良:“看着吧,秦国第一个灭亡的不是韩国就是赵国。”他说着将酒碗重重搁在案上,豪气地倒了一碗酒,长叹道:“吾可见麋鹿游于朝矣!”
嬴政道:“韩国依附秦国已久,如同臣子依附君王,秦国悍然伐韩,在六国看来,就如君王要杀自己的臣子,如此果决无情,恐会引起诸国联合抗秦。倒是赵国,雄踞东方,国力强盛,阻碍东出,秦国未必会先伐韩。”
直接把当初韩非劝他存韩伐赵的说辞搬了出来。
张良不禁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笑道:“我之前还想不通,以秦王那样的雄韬武略,怎么会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长得再倾国倾城也不至于啊。今日一见公子,倒是知道秦王为什么如此宠幸你了。”
王的男人不好做,不只要有脸,还要有脑子。
嬴政低头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触及眉心,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去拿酒碗。
张良察言观色,挤眉弄眼道:“你害羞了。”
“什么?”
张良指了指脖子两侧:“你这里红了,虽然很淡,但是逃不过我的眼睛。你想到秦王了是不是?”
嬴政不置可否,“还看出什么?”
张良道:“你刚才碰了一下眉心,但是又很快松开去拿酒碗,就像回忆起了什么,就是这时你的脖颈红了。秦王很喜欢亲昵你的眉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