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转过身, 赵政微微退了一步, 用一种安静的眼神看着他。但是嬴政看到那双眸子下的静水深流,这少年其实远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沉静。
嬴政隐隐猜到赵政这么做的目的, 他有些头疼。他不知道赵政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冲动, 他希望是后者。
如果是前者,嬴政宁可从没见过赵政,更不会干涉他的命运, 赵政喜欢男人这件事已经够让他头痛了, 再来一个子嗣之事,他都想直接钻进赵政的壳子里再打一遍六国做一回皇帝了。
他道:“你心里有定夺就不必告诉我,只是你坐在秦王的位置上, 你的事就是秦国的事,有些时候, 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赵政眼中闪过一丝悲色:“学生知道。”
去兰池宫的路上,嬴政与赵政同坐一辇, 聊起了婴儿的名字。
才出生没多久, 还未取名。赵政道:“学生读了《郑风》,取了一个名字,不知道先生觉得如何。”
嬴政眼皮一跳:“山有扶苏?”
赵政:“……”
先生你真的会读心吧。
赵政:“扶苏这个名字如何?”
嬴政:“可以,能换个吗?”
赵政:“……先生不喜欢?那我再想想, 或者先生想一个?”
嬴政点了点头,手背抵住了下颌:“我想想。”
但他的思绪飘远了,不由得回到了上一世的血雨腥风中。
众多孩子里,唯有扶苏受到他的器重,而胡亥得到他的喜爱。其余的孩子,说实话,太多了他自己都偶尔会认错,有的没什么存在感的干脆都叫不上来名字。
然而扶苏虽然儒雅懂事,性子却太文,有些事不够武断,看得也不够远。焚书也好,坑方士也罢,说到底都是罪在当时,功在千秋。人心不一统,天下又如何一统?
可惜扶苏看不到这么多,哪怕他告诉了扶苏这其中的利害,扶苏也依然坚持己见。
嬴政一度觉得他迂腐,被那些儒家风气带坏了,对扶苏意见很大。
如今冷静想来,或许只能用一句话来说明他们父子间复杂的冲突——道不同,不相为谋。
真正的帝王,大略驾雄才,霸道与王道并施,一切都应当根据时局做出调整,而不是一味地坚守某种法则。
扶苏过于执着仁政,心地太过宽仁,秦国交到他手里,嬴政其实不放心。朝里的文臣武将,但凡能混到他面前说上几句话的,哪一个不是个顶个的人精,倘若真有什么谋逆之心,扶苏即便能压住一时,又能否压制一世?那个仁厚的性子,只怕权柄都会被别人拿捏去。
然而在他的那一世,这些都无法再重来一回,一切只能当做假设,后世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王朝。
嬴政揉了揉眉心,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都过去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孤家寡人不是白叫的,落得一身清净也好。
转眼到了兰池宫。
嬴政这才想起还有取名字的事,干脆道:“既然你喜欢郑风,就取名郑吧。”
赵政笑道:“赵郑?”
嬴政也是才反应过来,拍了下额头:“忘记了。”
连谐了音都没注意到,走神成这样也是很少见了。
赵政看出他心不在焉,也不勉强他,带着他去看那婴儿。
小家伙正好醒着,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水灵又可爱。赵政这个年纪对孩子的认知还很朦胧,没有什么感觉,倒是嬴政逗了他一会儿。
“先生好像很喜欢小孩子。”赵政道。
嬴政捏着那孩子的小手,没有注意到赵政失落的语气,上一世他在亲情上一直比较凉薄,直到后来年长一些才喜欢小孩,胡亥就是例子。
嬴政道:“当然是喜欢的。何况他会是你的长子,爱屋及乌。”
赵政听见爱屋及乌时眼睛一亮,暗暗抿了抿唇:“朝臣都说这是养虎为患,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过继之事倒也无妨,古已有之。而且,倘若你日后的子嗣不堪大用,我倒希望这孩子是只虎,对吧?”嬴政拨了拨这孩子胖嘟嘟的小脸,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这万里江山,满朝文武,不交给虎,难道要交给羊吗?”
那就是再一个二世而亡了。
“先生懂我。希望这孩子是只虎吧。”赵政笑了笑,“不如叫赵虎?”
嬴政眨眨眼,“似乎俗了一些……”说着他认真地想了想,“正月之朔,君王临朝,出宪布令于国。叫赵宪吧。”
回头看见赵政笑得狡黠,嬴政不由得眯了眯眼,才反应过来那个“赵虎”是在逗他:“连先生都敢戏弄了?”
“不敢。”赵政一下子乖巧起来,转移话题道:“这个名字好。学生是正月生人,父亲取名为政。秦国崇法,按照秦律,每年正月初一由君王颁布新修订的宪令法度,令行禁止,是为行政。先生取这个字,用意深广。”
嬴政的确有这个意思,宪令出于君王而行于天下,率土之滨,莫敢不臣。上一世那一堆孩子没一个让他满意的,这名字姑且寄托些许愿望。
他看着这孩子乌黑清亮的眼睛,不禁想起了弟弟那双倒三角眼,道:“成蟜竟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
上一世成蟜谋逆后,他的孩子也被处死,嬴政自然没有见过。
赵政笑道:“正夫人是美人,自然不会差。”
“是吗?”嬴政对成蟜夫人没什么印象,他捏了捏赵宪的小胖脸,极轻地叹了一下:“看你的造化吧。”
·
二十多天后,小公子赵宪的满月宴在咸阳宫举办,非常地隆重,群臣皆来道贺送礼。
咸阳宫外的御阶上摆起了黄金台,从上到下坐着秦王和他的重臣,再往下是一道朱红台,美人舞于鼓上,振开三千水袖。再往下就是大广场,坐着众多臣子宾客,连别国质子也在受邀之列。
一番仪式后,众人闲来慢饮。
嬴政依旧和昌平君挨着,昌平君一会儿问他喜欢喝什么酒一会儿问他爱吃什么菜,嬴政都敷衍了过去,终于,昌平君转了转眼珠子,趁李斯喝醉了不注意,凑到嬴政身边,贼兮兮道:“长安君近来很得大王青睐啊。”
嬴政略一动眉:“怎么?”
昌平君道:“没什么,就是提醒你一下,有的人会嫉妒。”
嬴政的目光在李斯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微微敛起:“某不是很懂。”昌平君见他像是真不懂的样子,道:“朝里的人使小手段的多了去了,你小心点,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别乱答应给别人办事,有什么不对劲,你来找我。”
昌平君拍了拍胸脯,“谁欺负你,我去收拾他们!”
嬴政笑了笑:“相邦美意,某心领了。”
别看昌平君话多得像个婆娘,平时看上去是个老好人,傻乎乎的,让人以为胸无城府靠着和秦王的关系混上来的。
其实不是。
相邦这个位置,除了协理秦王处理繁杂的政务,还要协调诸多臣子间的关系,让他们既不能结党营私,又不能离心离德,既要拉拢,又要离间,不聪明的人绝对担任不了。嬴政那一世,昌平君担任相邦达十一年之久,如果不是牵扯到楚国而被他逐出权力中心,或许还会更久。
这个人的聪明是大智若愚,别人看不到,嬴政和赵政却是能看到的。
“你心里有数就好!一切有我在!”昌平君摆了摆手,又恢复了那个八婆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不然早就送点礼物给你啦。”
嬴政道:“喜欢黄金美玉。”
没有喜好的人在朝堂会受到排挤,嬴政深知这个道理,他并不想过多显露自己,那样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嫉妒和麻烦。
“是吗?”昌平君略感惊讶,“那我回头送你点薄礼!”
“好。”嬴政却之不恭。
目前在大多数人看来,他还只是个无端受到秦王喜爱的魏国公子。
但是在秦国官场摸爬滚打到高位的几个大臣,包括昌平君,其实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气息像极了秦王,所以大家都识相地没去招惹他。
嬴政和昌平君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才略一拱袖:“某略有不适,先行失陪了。”
昌平君知道自己话多惹人烦了,顺势道:“酒喝多了对不对?快去吧!吐完了就舒坦了!我让人给你弄点麦粥!”
嬴政微微一颔首,从宴席上悄然退出来,走下侧阶时有所感应,回头与赵政对上了视线。少年穿着黑色金纹的礼服正襟危坐,神色寡淡,浅浅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朝他调皮地挑了下左边的眉眼,本来庄重不可冒犯的气息一下子多了一丝邪气。
他将侍官招到了身边,说了些什么,侍官又快步走过来将话带给了嬴政:“大王请长安君在兰池边等候。”
嬴政看了一眼赵政,后者正把手抵在唇边,不动声色地咬着拇指,也不看他。
看来是不想被拒绝。
嬴政笑道:“等多久?”
“这……大王没说。”
“嗯,你回去吧。”嬴政朝侍官挥了下袖子,转身走下长阶。
他本就是出来透透气,去哪儿都一样,干脆顺便就去了兰池,看看赵政什么时候过来,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