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震惊来的太过突然,神宫寺泉不由得动了一下,光线偏转,打在付丧神被长发遮盖的身体上,长长的霜白头发被拉扯着拂开,神宫寺泉忽然不敢动了。
映入眼帘的是比噩梦更为恐怖的景象,付丧神的军装斜斜地敞开着,从脖颈到肩膀下一大块皮肉都消失不见,残破的血肉连接着一点割裂的经络艰难地拉住骨骼,锁骨以下是干枯苍白的骨架,受过重创的胸口里只有半颗心脏被包裹在里面,只有腐臭腥黑的雾气萦绕在骨架上,为这个早就死去的付丧神编织出昔日华丽的美梦。
……好痛啊,好痛啊。
是被埋藏在旧日里的灵魂在发出哀恸绝望的哭泣。
好痛啊……好痛啊……
是被独自遗弃在未来的灵魂在撕扯着早已逝去的躯壳。
家主……你在哪里啊……
是被遗忘在坟墓里的灵魂在追寻着不可得的幻境。
温热的水迹滑下来,神宫寺泉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愣地用手指擦掉脸颊上的泪痕。
这不是他的髭切。
但是,他为什么看见他,就伤心的难以自抑?
被这团温柔光线迷惑了的付丧神乖巧的像是一只敛起爪子的猫,像是有干涸血迹凝固在里面的深红眼睛转了一圈,静静盯着神宫寺泉的脸。
他身上是无法压抑住的残暴和凶悍,这种渗透进了骨子的血腥味,是杀上百人都不可能拥有的,只有在战场上搏杀下来的兵器,制造过血腥的地狱、失却了情感和理智的杀戮机器,才会拥有。
但是他微微低下头,猩红的眼睛看着神宫寺泉,苍白细腻的眉梢边是冷漠冰凉的杀意,眼里却带着一点空白天真的懵懂。
“家主……”失去了大部分肌肉的神明艰难地发出声音,呼唤着自己多年未见的主君。
他抬起手,很久没有动作过的手臂僵硬的像是机器急需润滑油的零部件,每动一下都发出骨骼咯吱咯吱的声音。
戴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触碰神宫寺泉的脸颊,认真地替他抹掉那点水痕,然后再次将视线定在那点光线上。
苍白的脸在看见那团郁金色光线的时候,显出了一点痴迷。
“家主……”付丧神再次低低地呼唤,尽管在神宫寺泉听来,这声呼唤更像是嘶哑的叹息。
付丧神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团光。
被腐朽的力量缠绕着的手指在碰到纯净灵力的那一霎那就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样,连着手套都冒出了暗青色的灰。
猝不及防地,一行暗红的血泪从他眼眶里滑落下来。
“终于,又见到您了。”
“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无人听见的角落,堕落的神明凝视着这团光线,像是在凝视自己毕生最为美妙的梦境。
神宫寺泉托举着这团灵力,一个恐怖的猜测从他心底蒸腾上来,让他的身体都开始发抖。
“髭切?你看看,我是谁?”他粗鲁地一把拽掉自己斗篷的兜帽,丝毫不在乎颤抖的手扯下了几根头发。
“你看看……看看我是谁?”他贴近付丧神的眼睛,试图在那里面找到一点能证明自己猜测的痕迹。
暗红的眼睛转过来,看着这张年轻美丽的脸。
神宫寺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扯开一个四不像的笑容。
堕落的神明缓慢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提起嘴角,也笑了。
“您是我认定的家主,”付丧神的声音还是温柔又甜蜜,“我的灵魂栖息之所……”
“——”
第104章 旧日片段
大概是由于血脉中牵连的那种奇妙而不可言的力量, 尽管神宫寺泉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在髭切笑眯眯地说出它之后,他就近乎本能地认定了这个名字和他有关。
和早春的樱花、初夏的灯笼、深秋的甜汤、晚冬的被炉一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暖融融的热意, 生命的轨迹千丝万缕串联其中, 让黑发的青年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落泪。
在时间里无垠的漂泊中, 辗转于各个世界的孤独灵魂在不同的躯体里观察着世间, 在各种各样的行为话语里艰难地树立起属于自己的三观,他不是没有和行走到末路的杀人犯或是行将就木的吸/毒者共处过,肮脏的下水道乃至垃圾堆都曾经是他居住的地方。
他见过最黑暗的人性, 也感受过最温暖的笑容。
于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出现了, 七岁目睹了母亲的死亡, 十五岁进入了朝不保夕的流浪生涯, 他有足够的理由憎恨这个世界, 也有足够的理由去成为一个冷酷凶戾的人, 但是当他回到他本该有的轨迹上时, 他竟然依旧保有感知善意和温柔的能力。
——这实在是一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神宫寺泉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首次听闻的名字, 好像心口残破的回忆悄悄被捂上了一团热热的暖手宝,让空洞的心脏都恢复了一点应有的温度。
虚无的记忆里一闪而过一个女人的笑容, 五官清秀端正, 只有一双狭长的眉眼称得上是惊艳。
这个片段只有短暂的几秒, 泛起的记忆沉渣就再次沉淀了下去。
而在念出那个名字之后, 髭切就陷入了沉默。
从他脸上的迷惘来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沉默, 神宫寺泉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替沉默的神明拨开遮住眼睛的长发,刻意避让开那些一看就很疼的伤口,低低地呼唤:“髭切?”
郁金色的光芒下, 暗红的眼瞳还是如冰霜一样沉静,被照看的付丧神将怀里的人类抱紧了一点,再次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
神宫寺泉捏着髭切头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髭切眨了一下眼睛,暗红的眼睛静静凝视着面前的青年。
那种孩童似的天真消失了,万丈雪原下压抑着的深厚痛苦慢慢破开冰面涌上来,空无一物的眼睛里出现了皑皑白雪,离群索居的鹰忧郁地掠过苍茫的天空,把属于人世的轨迹统统抹消在无垠的旷野里。
霜白长发的付丧神笑了一下。
神宫寺泉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见过髭切的笑容,属于他的那一振髭切也很喜欢笑,这就像是“髭切”的共性一样,除了一模一样的外表和习惯,这一振刀非常喜欢笑,无论是什么场合什么时间,他们都不吝啬于对见到的人微笑,甜蜜的,温柔的,像是粘稠的晶莹的蜜糖,能拉出长长的琥珀色糖浆丝来,每一个弧度都闪烁着小小的漂亮光点。
但是“髭切”竟然也会有这样的笑吗?
像是被撕开了所有的保护层,琥珀色的糖浆没有了,粘稠的蜜糖也没有了,高浓度糖分下面只有一望无际的苍白雪原,冰层下面是深深浅浅的伤痕,像是撕裂了身躯的伤口横亘在地球东西,把死亡与隔壁的喧嚣隔绝的一干二净。
他痛苦、彷徨、恐惧、愧疚,将所有人类都能有的负面情绪糅杂在一起,像个孩子一样在伤害自己的人面前惶恐不安。
他本是个武士,却失去了举起刀的能力。
神宫寺泉看着这个面容熟悉而灵魂陌生的付丧神,源于血脉里的本能让他一瞬间想要咆哮嘶吼,拎起每一个人的衣领去质问是谁将他伤害至此。
“原来是您啊。”沉默的付丧神收敛了那个令人心酸的笑容,低低地说,他眼里看见光团时跳跃的明亮光点消失了,抱着神宫寺泉的手也慢慢松懈了力道,只是松松地将他护在怀里。
“你认识我。”神宫寺泉动了动嘴唇。
髭切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更贴近于人们认知里的那个髭切,声音里带着点快活和纵容。
“是啊,我认识您,小时候您还常常躲在我的被窝里逃避喝药呢。”髭切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
神宫寺泉抓着髭切衣角的手一下子用力到骨节泛白,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的呼吸都在颤抖:“……你真的是……”
髭切用额头轻轻撞了撞神宫寺泉的额头,像是一个父亲在和年幼的儿子玩耍:“唔,你猜?”
神宫寺泉呆呆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髭切往后仰了仰,靠在墙壁上,逃离了那团光线照射的范围,将自己藏回了熟悉的黑暗里,但是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团郁金色上。
“真像啊……”他无意识地叹息,“和你的妈妈一模一样的灵力颜色,不过比她要强大很多。虽然长着那样柔弱的脸,但她居然是个武斗派,让她练习一下灵力控制就像是要了她的命,为了这事,烛台切都不知道和她吵了多少次。”
有一个武斗派的主人实在是一件很让付丧神头疼的事情,尤其是这个主人还是一位怎么看怎么柔弱的女性,每次看着她挥舞着薙刀一刀一个溯行军,都让付丧神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你出生之后他们就和解了,你妈妈在我们面前赌咒发誓不把会你培养成武斗派,至少是为了另一个我们减少了不少麻烦哈哈哈哈哈哈哈。”
髭切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笑声里没有多少切实的情绪,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神宫寺泉安静地听了一会儿,髭切又自顾自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