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是给洋人工作过的人,怎么也这么说?”王念京问。
“给谁干活都是为了条活路,再说我现在不在洋行了,这么说有何不可?”王耀满不在乎,“洋人欺负中国人不是明摆着的吗?日本人更甚,我的妹妹都被日本人拐跑了,我难道还要说他们好?我恨不能亲手宰了那日本强盗!”
王念京露出赞许的表情:“我以为王先生虽然善良正直却缺少血性,现在要刮目相看了。”
王耀却不这么认为:“我要是有云间一半的魄力,现在也不必在这儿发牢骚了,先走一步。”说罢,他撇下王念京垂头丧气地走了。
王念京看着王耀的背影,打定了什么主意似的点点头。
晚上,在王耀寒酸的屋子里,伊万一边给王耀包扎手一边数落:“闲着没事蹭什么墙?你哪里添的坏毛病?”
王耀憋了半天了,此时实在想找个人倾诉:“我嫌恶心。”
“恶心什么?手背碰到啥东西了?”伊万问。
“本田菊。”王耀嘟嘟囔囔的。
“本田菊?那个日本人?”伊万惊觉问题的严重性。
王耀于是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虽然对某些细节一带而过,但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好在伊万听懂了,随之而来的是担心与气愤。
“他这是猥亵!”伊万叫道,“你怎么能去见他,明知道他不是好人!”
“他答应带湾湾来见我的。”王耀一想到湾湾又忧虑起来。
“但你没见到她,本田菊明明就是骗你!”伊万不客气地说,“你不能再上他的当了!”
“可能他再也不打算让我见到湾湾了。”王耀悲哀地说。
“所以你也不要再去见他,他没安好心!”伊万愤愤道。
“可是……我到底怎么才能再见到湾湾,怎么能让她回来……”王耀想了想又改口,“我不强求她回来了,但至少让我知道她没事,她好好的!”
伊万把手放在王耀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耀,自私一点说:我希望你再也别管她,别为她犯傻,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听。”他坐直身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跟日本人有牵扯,让我帮你打听你妹妹的事。”
“你?你能干什么?”王耀苦笑,“你不要安慰我了。”
“相信我,耀,我有我的办法。”伊万信誓旦旦。
“随便吧。”王耀疲倦地叹了口气,明显不相信伊万。
第49章
湾湾在公寓里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天,她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不是生理性的,而是脑子无法控制她的四肢,她知道她应该站起来去喝水,但是她做不到,饥渴让她的身体衰弱,她的意识却愈发清醒,她就这样像昏迷了一样瘫倒在那,眼睁睁看着有人开门扔下吃食后又关门上锁。她没有力气站起来逃跑,也发不出声音求送饭的人跟她说说话,她就那样侧身蜷缩着,看着阳光从这间屋子里退去,几个小时后又再次照亮这个房间。
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也感觉不到冷,湾湾觉得自己在死亡,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无力阻止它,也不能加快它。
本田菊会一直关她到死吗?还是会在某一天忽然将她拉出去杀掉?湾湾在还能思考的最初24小时里反复想这个问题,但在阳光第二次照进屋子时就不再想了,无论本田菊是否想杀她,她只希望有人能打开房门走进来跟她说话,她想有人带她离开这间屋子。
费里西安诺的画室里,王耀安静地坐在午后的阳光中,他微侧过脸,眼睛凝视窗外,略嫌刺眼的阳光使他微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柔和朦胧。费里在画布前挥洒颜料,及时地将模特生动的表情搬到画中。
王耀心中依然不安,他从周三以后再没见过本田菊,除了给费里西安诺当模特的时间以外他都窝在家里,有什么响动都惊弓之鸟般坐立难安。家里并不安全,本田菊曾经闯进过他家,还扔下威胁的话语。但是除了家以外还有哪能去呢?到哪里都不比家更安全。
路德经过费里西安诺的画室时停了一下,皱眉向里看了看,他对王耀的存在依然很不安。上海的形势不再有利于洋人,路德已经在计划离开了,可是费里西安诺坚持要留下,他说上海能激发出他的灵感,让他有艺术创作的动力。如果费里指的动力就是一幅肖像画,路德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阳光开始偏移,渐渐从王耀脸上撤去。费里西安诺放下画笔说:“耀,今天就到这里吧,辛苦你了!”
王耀收回思绪,从容地站起来:“好,那我先回去了。”
费里也站起来,踱到王耀跟前:“耀,你好像更不开心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点琐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耀边说边下意识抹了一下手背,像要抹去什么东西似的。
一开门,王耀一鼻子撞到路德胸前,疼得他“哎哟”了一声。路德扶住他:“抱歉,撞到你了。”
“不,是我撞到你了。”王耀捂着鼻子流眼泪。
“路德,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费里西安诺莫名其妙。
“就是想来看看你作画,刚想敲门来着。”路德又对王耀说,“耀,你是准备回去了吗?我送你吧。”
“不劳大驾。”王耀生硬地答道。
路德抬手拦住他:“就让我送你一下吧,我正好也要出去。”
费里西安诺心思单纯,以为路德是想跟王耀重归于好,于是对王耀说:“耀,让路德送你吧,反正他顺路。”
王耀拗不过,只能答应:“有劳贝什米特先生了。”
坐上路德的车后,王耀一言不发。路德平稳地驾驶着这四个轮子的怪物,他显然是一位优秀的驯兽师,车在他手中如此温顺,全不似在费里手中那般疯狂。王耀早就有所体会,但再次坐上车还是忍不住感叹,路德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司机。
“耀,我……”路德欲言又止。
“如果你想警告我不要再去你家,不要再接近费里,”王耀替他说完,“抱歉,我不答应,我需要钱,我已经丢了工作,在费里的画完成之前我会一直去你家。”
“我不是想说这个,”路德争辩道,“其实我想要道歉,云间的事确实是我把你拉进来的,我没立场指责你给我带来麻烦。”
王耀摇头:“已经过去了,我不后悔帮云间。”而且我现在有更大的麻烦了,他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沉默片刻,路德问起另一件事:“你为什么丢了工作?”
“因为云间的事。”王耀不想透露全部,路德并不知道所有情况,他也不敢轻信路德。
“那看来是我害你丢了工作。”路德惋惜地说。
“和你没什么关系。”王耀很冷淡。
对话没法再进行下去,两人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车内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到了王耀家的弄堂口,王耀开门下车,路德也跟着下来。
“谢谢你,贝什米特先生,请回吧。”王耀不冷不热地说。
路德点点头:“我看着你走进去。”
王耀也不客气,转身走进弄堂口,单薄的背影在狭窄的小径里被阴影笼住,很像一幅中国画。
“耀!”路德出声喊住他。
“还有什么事?”王耀转过头来,光与影在他脸上重叠,使他的面孔不太真切。
“还是很抱歉让你没了工作,如果有可能,我会尽力帮你的。”路德说。
“多谢你。”王耀依然是不咸不淡的态度。
看着王耀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弄堂里,路德方才钻进车里,发动车子离开了。
回到家里,王耀发现伊万不在,俄国人这几天行踪诡秘,每天都很晚回来,王耀也懒得去问他。
忽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和伊万的不一样,王耀疑惑:这时候会有谁登门拜访?
敲门声响起,王耀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阿尔。
“阿尔?你怎么这时候……不应该还没下班吗?”王耀有点开心。
“来看看你,”阿尔说,“好些天没有你的消息了。”
“先进来吧。”王耀把阿尔让进屋。
窄小的屋子里,两人一坐下就几乎要碰在一起,十足的促膝相谈。
“耀,你还没有工作吗?”阿尔问。
“没有,不过现在在给费里当模特,他付我些钱。”王耀说。
“那怎么够?也不长久。”阿尔摇头表示不赞同。
“暂时又找不到活,只能现这样挺着。”王耀苦笑。
阿尔也没有好办法:“要不然我去跟亚瑟说说……”
“别!”王耀急忙打断,“我是不能回去了,还不如再去码头呢!”
“可是再这么下去你很快就要挨饿了。”阿尔说。
王耀也茫然:“走一步看一步吧,上海这么大,又不会没个干活的地方。”
阿尔只好转了话题:“你妹妹还不愿意回来?”
“她都不想见我了。”王耀神色黯然,他不知道他其实冤枉了湾湾。
“本田菊又为难你了没?”阿尔身子向前探,关切地看着王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有一片抹不去的愁云,像黄浦江上的雾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