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会太低估伊万了吧?还是高估我了?”王耀仍然没有答应。
王念京再一次恳求道:“王先生,现在上海眼看要成为日本人的囊中物了,我们做的这些事虽然看起来蚂蚁撼大树一样,但都是在跟日本人对抗,如果中国人都不能帮中国人,这世上还有谁肯帮我们?”
“你说什么?你们是要对付日本人?”王耀眼睛一亮。
“正是,这位朋友能不能成功留在上海就看您的意思了。”王念京说。
“让他来吧。”王耀喝了一大口茶,把粗糙的大碗放回桌面时发出“咚”的一声。
王念京欣慰地道谢:“谢谢您,王先生!”
之后的第三天,王念京便带了“朋友”来找王耀,这个人王耀见过,他记得是叫梁子瑜,此人的广东口音很惹人注意,王耀叫他尽量少跟人说话,以防别人怀疑。
伊万对王耀的行为极为反对:“你怎么能带一个陌生回家?谁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说了,这是我表弟。”王耀强调。
伊万冷笑:“你撒谎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从没提过亲戚,哪会冒出一个能投奔你的表弟?”
王耀情知瞒不过伊万,恼羞成怒:“你给我少管闲事!我要收留表弟三天,跟你没关系!”
伊万不喜欢王耀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你已经惹到日本人了,还给自己找这种麻烦,你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王耀也知道危险性,但他心意已决:“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害怕就别待在家里,反正这三天我表弟必须留下!”
伊万见王耀劝不听,生气地说:“好吧,随你便,但愿你别后悔!”说罢上楼去了。
就这样,梁子瑜留在了王耀家,他对王耀表示感谢,同时很不放心头上那个可疑的俄国人:“王先生,您是个好人,我可不想你像云间一样遇害,楼上那个俄国人不像个善茬,您得防着他点。”
“这不用你操心,你们只要把日本人赶出上海去就没人会遇害了。”王耀心中悲愤,只恨自己不能手刃本田菊、救出湾湾,连自己都被那该死的日本人轻薄了一下子。
王耀尽量不让伊万和梁子瑜打照面,但是就这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俩人一见面就是二饼碰八万,一句话也不说,眼神都像要掐死对方似的。不过王耀最担心的是其他人撞见梁子瑜,事情败露可是要掉脑袋的。幸而梁子瑜谨慎,三天里从不出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除了王耀和伊万以外没人见得到他。至于小菲,她这几天确实没回来,看来王念京说把她扔进监狱是当真的。
三天过后,王念京给梁子瑜找到了落脚地,并且给了他一份掩饰身份的工作,是在一家杂货铺当伙计。梁子瑜临行前好好地感谢了王耀:“王先生,多谢您收留我,以后若是有危险就到老周杂货铺给我通个信,我一定全力相救!”
王耀摇头:“我不是为了要报答才留你的,我的妹妹在日本人手里,你们早点打跑日本人,她才好回家。”
“您的妹子?”梁子瑜问,“她现在被关在哪儿?”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被关着,她……”王耀觉得难以启齿,“她做了一个日本军官的情人,不肯回家。”
“原来如此!”梁子瑜有些同情,“她叫什么名字?如果有她的消息,我一定想法告知!”
“她叫王湾湾,要是能让我见上她一面,让我给你们卖命都行!”王耀怆然地说。
“王先生不必如此,我一定尽力。”梁子瑜说着向王耀道了别,搬出弄堂。
梁子瑜走后没两天,小菲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她面色灰败、头发蓬乱,衣服也脏兮兮的,从未如此邋遢。
伊万笑嘻嘻地调侃道:“哟!这回去猪圈里接客了?客人是养猪的?”
“哎哟哟!我五天没开张了!穷死了!”小菲哭诉道,“这些包打听不知道啥毛病,按住我就给押大牢里去,也不说我犯的什么罪,然后现在又一脚给我踢出来让我滚,这帮强盗!流氓!”
王耀忍不住在一旁偷笑,但他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小菲,于是道:“小菲,王大哥刚买了烧卖,过来一起吃吧。”
小菲一听说有吃的立刻来了精神:“哎!太好了!王大哥你最好!”
伊万斜眼看王耀:“王大哥最好啦!”
王耀拿个烧卖堵住他的嘴:“吃你的!”
第51章
天气渐渐热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漫长的梅雨。特殊的气候令上海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忧伤、诗意,又有一丝淡淡的绝望。梅雨季节的上海是模糊而潮湿的,细雨轻如罥烟,洒在人的脸上柔若无物,可是不一会儿就会把全身都洇湿了,那地下的水也不知不觉就积到齐踝深,一出门鞋就要趟水。空气湿润得像吸足了水,无论床单被子还是衣服,甚至连人的身体都好像永远潮潮的了。
星期六,阿尔邀王耀出去。天公不作美,又是连阴雨。王耀仍然按时赴约了,他有好几天没见到阿尔,很想念这位能让他心情好起来的朋友。
阿尔和王耀约在外白渡桥见面,这里一直是阿尔最喜欢的地方。王耀赶到时发现阿尔先到了,美国人穿着灰色的衣服在桥上长身而立,手中托着一把黑色的伞,手中拿着一部相机。阿尔的金发即使在如此灰暗的天气里也没有蒙尘,灿烂得好像阴雨中唯一的光与热源。
“阿尔,你今天想拍照吗?”王耀好久没看到阿尔摄影了,他很喜欢阿尔拍摄时专注的样子。
阿尔微笑着说:“是的,我要把上海的各种景色拍下来留念。”上海最令他留恋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个人,如果可能,他只想留下关于他的一切。
王耀一愣,旋即露出伤感的笑:“你很快也要离开了吧?”上海现在这个形势,洋行纷纷撤出,旅居的洋人也在陆续离开,阿尔大概也快动身了吧。
阿尔说:“亚瑟正在考虑将洋行的生意转移到香港,可是我并不想去香港,而且我不觉得那地方就是太平的。”
“那你准备回美国吗?”王耀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国度,在大洋的另一边,幸运的金山游子们说那里有金山银山,但不幸的那些人却再也回不来了,听说他们被关押在一座小岛上,至死都没能踏上他们梦寐以求的乐土,也未能回到风雨飘摇的故国。
“也许吧,如果我要离开上海,我会回美国。”阿尔说,“谁知道美国会不会也卷入战争呢?也许我会参军。”
王耀使劲摇头:“你不要参军!”
“为什么?”阿尔玩味地看着王耀。
“打仗就会死人啊!”王耀说,“我已经见过熟悉的人死掉了,不想再看你出事。”
“你在担心我吗?”阿尔笑着靠近。
“当然担心你。”王耀说,“别死在我前边儿。”
阿尔把手放在王耀肩上:“你也不要比我早死。”
王耀却不敢保证,谁能保证他能活到下一个梅雨季呢?
“走吧,我们延着这条河走一走。”阿尔提议。
“好。”王耀说。
两人并肩走下外白渡桥,沿着苏州河漫步,阿尔的伞足够大,他让王耀收起伞,把王耀罩到自己伞下,两个身影紧紧靠在一起,在阴湿的天气中显得温暖。
细雨如烟,落在水面上没有激起多大的涟漪,河边的建筑朦朦胧胧的,像水墨画一样。
“知道吗,在我心里,这天气就像你一样,”阿尔把伞向王耀那边斜一点,“忧郁、伤感,让人看不透。”
“我不是那么复杂的人吧?”王耀觉得好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没有了解我?”
“以前我喜欢你身上那种神秘疏远的感觉,”阿尔说,“但现在,我喜欢你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说得对,你并不复杂,可是你总是让自己面对最艰难的生活。”阿尔停下来,面对着王耀,伞下的空间太小,两人几乎面对面贴在一起:“你本来可以抛下一切。”阿尔悄悄握住王耀的手。
王耀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抽出手:“不是我想面对的,我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不得不承认,当阿用“喜欢”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觉得既紧张又窃喜。
阿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继续散步,时走时停,阿尔会让王耀帮他撑伞,他举起相机拍摄一些雨景。这时候王耀就静静地看着他,细心地欣赏和记住阿尔的一举一动,他不会拍照,他也没有相机,他希望这样就能把阿尔留在心里。
“耀,你怕淋湿吗?”阿尔问。
“不怕。”王耀说。
阿尔忽然夺过王耀手中的伞扔掉:“陪我淋一会儿雨吧。”
雨珠落在阿尔的金发上,像露珠一样,然后不一会儿他的头发就湿了,贴在饱满的额头上。
“你的眼镜怎么办?”王耀担忧地看着阿尔镜片上的雨水。
阿尔拿掉眼镜,他不近视,去掉这个更能看清王耀的脸。由于身高的差距,王耀需得仰头看他,这样雨水会进到眼睛里,王耀闭了闭眼。而在阿尔眼中就像王耀仰头迎接雨水,雨落在王耀干净的脸颊上,不知为何有一种无辜的美感。不自觉地,阿尔靠得更近了些,向王耀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