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算好吗?”云间惨笑,他的目光飘向王耀身后,看到路德的脸。
路德变得尴尬,刚才两个人在用汉语交谈,他完全听不懂,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云间。
云间用德语说:“谢谢您,贝什米特先生,你可否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
路德会意,塞给看守几张票子,看守借着昏暗的光线看看了票面,咧嘴笑开了,随即打开牢门让王耀进去,同时警告道:“就一会儿!别时间太长!”
“我知道了。”王耀点点头。
看守在王耀背后锁上牢门。
牢房窄小的空间令王耀不自在,感觉自己要被压扁了。
云间摇晃着挪到门口,向外看了一眼,然后又晃回王耀跟前。王耀注意到,云间穿的是一身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已经撕得破破烂烂的了,完全不像当有钱洋人家的仆人时那副整洁得体的样子。
“为什么想见我?”王耀先开口问道。
云间将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王耀声音小些。王耀不再问,等着对方说话。
云间用不大的声音说:“王先生,你想象过没有洋人的上海吗?”
王耀不假思索地说:“没有。”自从他来到上海,看到的就是满街昂首阔步的洋人,低眉顺眼的中国人几乎都像他自己一样行色匆匆。
云间苦笑:“中国人都忘了,没有洋人的中国是什么样,没有洋人,上海就不是上海了似的。”
王耀不语,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听他继续往下说。
“可是我想过,”云间说,“我想过,将来有一天,上海再也没有洋人,没有租界,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去哪里也不受限,而洋人得有准许才能来,中国人不再是下等人,洋人也不能看低了咱们。”
王耀摇摇头:“你我都看不到那一天。”
云间说:“我是看不到了,但你还能。王先生,我知道你是个有骨气也有头脑的人,我命不久矣,只求你一件事:你见过我那些朋友——帮他们离开上海。”
王耀吓得向后退了半步,继而恼怒地低声喝斥:“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这是让我拿脑袋给你!我不像你们,我有妹妹有弟弟,不能陪你们玩命!”
云间笑道:“王先生,那晚你说过,洋人欺负中国人,中国人自己也欺负中国人,你就没想过不该是这样吗?”
“我当然想过!”王耀抢白道,“但我可不是你们,我不想革谁的命!”
云间仍然只是笑:“帮我一个忙,就这一个忙,王先生,帮我救中国人。”
王耀撇过头去:“对不起,这个忙我帮不了!”
云间忽然用他脏污的双手拉住王耀的手:“王先生,我知道你是我们这边的。”
王耀触电般绷紧身体,但并没有抽回手。
很快,云间放开王耀的手:“谢谢你来看我,王先生,就此别过。”说罢,他回到角落里坐下,把头埋进手臂和膝盖间,不再说话。
“再见。”王耀低声说,然后敲了敲门。
很快,看守来开了门,放王耀出去,门再次“哐当”关上,接着是落锁的声音。
回去的路上,路德边开车边问王耀:“他……怎么样?”
王耀叹息着摇摇头:“要死的人了,还能怎么样?”
路德不再问,车内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两人都希望快点到达目的地。王耀用眼角的余光瞟了路德一眼,后者正聚精会神地开车,王耀便悄悄展开手掌,看到掌心里歪歪扭扭的几个字,那是云间握住他的手时写上去的。
回到洋行,王耀一进门就看到阿尔在大厅里风风火火地来回走动,张牙舞爪地鼓动:“动起来吧伙计们!别这么死气沉沉的,这里简直像一坐只有机器没有人的工厂!”他一回头看到刚进门的王耀,立刻停下来问道:“嘿,耀,我以为你会晚点回来。”他双手叉腰,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了,袖子也挽到手肘,本应该邋遢的亮相在阿尔身上却是潇洒不羁。
王耀不禁笑了:“你想让大家怎么动起来?站在桌子上跳舞?”
“有何不可?”阿尔说,“这些家伙都被亚瑟训练成了机器!”
阿尔这句话招徕满屋敌意的视线,所有的员工——无论洋人还是中国人——都对他的无礼极其不满。
“嘿!不要这么看我,你们应该恨的是你们的老板!”阿尔对一个离他最近的员工说,“你,西兰,你今天四点之前不完成这个订单就会被亚瑟踢到江里去,他一点也不会想念你!”
“我想念弗朗西斯!”名叫西兰的员工愤恨地说。
“抱歉小子,现在弗朗西斯不在家,照顾你的人是我,我在帮你保住你的工作!”阿尔煞有介事地说。
王耀忍俊不禁:“你想煽动大家造反吗?”
“我有我的方法,”阿尔说,“我在帮亚瑟拯救这个鬼地方,你会看到的。”
现在阿尔算是自己的上级,王耀宁愿相信他确实有办法:“我得要……继续我的工作了,我耽误了不少时间。”
“监狱怎么样?”阿尔问。昨天王耀请假的时候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了亚瑟和阿尔,亚瑟对此十分诧异,但还是准了王耀的假。
“我绝对不想住进去。”王耀想起那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只觉得背脊发凉。
阿尔说:“我听说路德的仆人是个有教养又谦逊的中国人,实在想不出他会是个亡命之徒。”
王耀苦笑:“亡命之徒不是写在脸上的。”
“他为什么要见你?”阿尔问。
“因为我也是个给洋人干活的中国人。”王耀说。
阿尔沉默了几秒,继而抱起手臂说:“他说的没错。”
这时,亚瑟推开办公室的门,在门口冲阿尔叫道:“阿尔,你过来一下!”
阿尔离开王耀,向亚瑟的办公室走去,亚瑟一边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王耀坐回自己的桌前,警惕地看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急忙摊开手掌,掌心的字已经被汗水弄得有些模糊了,他赶紧用笔记下来。
是一个地址,云间用血写在他手上的。
晚上,王耀按照云间给的地址,独自来到码头附近一处中国流民聚集的地方,这里全是些破旧的棚子和简陋的平房,在没有灯的破房子门前,王耀停下脚步,鼓起勇气敲门。里面没人应声。王耀再次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想了想,王耀轻轻推了一下,发现门没锁,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一半,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请问有人在吗?”王耀边问边迈进去一步。
不知哪伸出一只手,像鹰爪一样抓住他往里一拉,王耀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捂住嘴,后背重重撞上某个人的胸膛。接着一把冰凉的刀子便贴上他的脖子,锋利的刀刃压进皮肉里。
“等等!”一个陌生的声音。
王耀感觉脖子上的刀刃压力减轻了,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拉住了握刀的手阻止刀刃割开王耀的喉咙。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王耀渐渐分辨出来,屋子里有好多人。
“你干什么?不杀了这个探子我们都暴露了!”这个人的声音很耳熟,有浓重的广东腔。
“不见得是探子。”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王耀拼命在脑海里搜索信息,尝试着叫出一个名字:“梁子瑜?”
背后的身体一震,讶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云间的朋友,我见过你们——上次在施高塔路……”王耀拼命说出可能让人想起他的信息。
梁子瑜收起刀子,放开王耀,王耀趔趔趄趄往前走两步离他远些,大口喘气。
“王先生?”梁子瑜想起来了。
另外几个黑暗中的人也都见过王耀,除了那个陌生的声音的主人。
“王先生,你来干什么?”问话的是那个叫关孟安的大个子。
“云间让我帮忙送你们出去。”王耀说。
“我们离开上海没问题,但是阿吉走不了,现在全上海都在通缉他。”这次说话的是那个叫米哈伊尔的混血儿。
“阿吉就是你们救出来的人吗?”王耀问。
“是我。”是那个陌生的声音。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王耀隐约看出这个叫阿吉的人跟云间有几分相像,王耀忽然替云间不平:“都是为了你!害死云间了!”
“王先生,这是云间的点子。”米哈伊尔说。
“什么?”王耀不明白。
“云间和阿吉长得最像,他打算拿自己去换阿吉,我们装成给监狱送给养的,把云间藏在车里送进去,换阿吉出来。”米哈伊尔说,“一开始很顺利,没想到日本人很快查监,发现调包了,这会儿我们的车跑出去还不远,跟日本人干了一仗、打死了几个日本人以后才逃掉。”
王耀还是气不过,尖刻地说:“死谁不是死?为啥非要云间拿命去换?”
关孟安低声说:“王先生,阿吉是我们的头,当初在满洲就是他带着我们干起来的,没有他整个队伍就散了,我们谁也没有他重要。”
阿吉叹道:“王先生,我本来准备好要死了,但是现在兄弟们救我出来,还搭上了云间一条命,我也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