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沉默了,两人一路再未交谈。
车先到沙逊大厦,阿尔开门下车,在打开的车门前俯下身子对车内的亚瑟说:“替我付瓦尔加斯钱——我买下了他那幅《上海早晨》。”
亚瑟无奈又窝火:“如果你要一直花我的钱,最好也替我做点什么!”
阿尔坏笑:“或许我会的,就从得到这幅画开始。”说罢关上车门。
车子再次启动,亚瑟心事重重地透过车窗远眺黄浦江,没有注意到开车的中国司机正从后视镜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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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天亮得早了,王耀早晨不必再摸黑,他简单洗潄后便下楼到简陋的厨房准备早餐,为了让湾湾多睡一会儿,王耀总是在早餐快上桌时才叫她,但湾湾并不喜欢这样,她经常抱怨哥哥让她迟到,可是心疼妹妹的王耀无论如何做不到早一点叫醒湾湾。
睡眼惺忪的伊万挠着一头乱糟糟的银发下楼来,巡着香气来到厨房:“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没你的份!”王耀赶紧拦住他,这家伙的胃口可不是他能填满的,喂养两口人已经让王耀捉襟见肘了,他不能容忍再添一张吃饭的嘴。伊万自从住到王耀阁楼上以后,经常跑到厨房里蹭吃蹭喝,这令王耀十分苦恼。
“小气!”伊万不屑地说。
王耀一直想不明白,好吃懒作的伊万为什么总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别人表示不屑。他更不解的是,这个俄国人的收入来源究竟是什么,他从未见伊万出去工作。
楼上传来湾湾的尖叫:“哎呀又这么晚了!哥你怎么不叫我?”
王耀不禁笑了:“饭好了,快下来吃吧!”
湾湾“噔噔噔”地跑下楼来,三两口扒完粥和咸菜,抓起书本便跑出门去,边跑还边冲王耀喊:“说过多少次了!真讨厌!”
王耀无耐地叹口气,开始收拾湾湾的碗筷。
“你怎么不着急去洋行?”伊万用手指拈起咸菜扔进嘴里,“呃!太咸了!”
“活该!”王耀骂道。
伊万一边抓起烧卖往嘴里塞一边问:“今天不用去洋行?还是你工作丢了?”
“那是湾湾的!”王耀发现伊万正在大嚼桌上唯一一个烧卖,由于家贫,王耀每顿只能给湾湾准备一点好吃的,他自己从来不吃。
“她又不吃。”伊万把烧卖嚼几下便吞下去。
“又懒又馋!”王耀对伊万的行为极为鄙视。
“我可没聋。”伊万瞪大眼睛作了个鬼脸。
王耀丧气地坐下来,手肘拄着桌面,双手捂在头侧,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谁知道洋行的活儿我还能干多久?”
“你快要被赶出来了?”伊万一点不见外地给自己盛了碗粥,惬意地喝起来。
“不好说,现在已经解雇几个员工了,谁知道哪天轮到我?”王耀垂头丧气。
“要是你不去上班,肯定下一个就是你。”伊万断言。
王耀叹气:“唉!就没有好过的时候!”说罢,他还是上楼取了外套,往洋行去了。
王耀前脚刚走,小菲后脚就进来了,她一脸沮丧,厚得掉渣的□□也掩不住她的黑眼圈。
“哎呀!这什么世道啊!”小菲一进院子就抱怨起来。
“怎么了?”伊万抹抹嘴走出来。
“自打去年码头出了事儿,这查得是越来越严了!连我们这些出来干活儿的姑娘都要盘问,刚才好几个姐妹让巡捕抓了,要不是我跑得快,这会子都进巡捕房了!”小菲絮絮叨叨说。
伊万心里一沉,码头工人闹事的事情导致了他上一任邻居小泰和小越避难南洋,那两人自从走后就没有任何音信,王耀一开始还念叨他们,后来也不再提了。
收回思绪,伊万转而笑了:“不过这应该影响不到你的生意吧?你只要不去码头就行了,反正你主要做洋人的买卖!”
“这你就不懂了!”小菲煞有介事地说,“你们洋人都是坐船来的,码头最容易拉着活儿,我可是知道得很呢!”她得意洋洋地用不太干净的旧手帕捂嘴而笑。
伊万知道,小菲这种下等□□根本就没有什么有钱的客人,她的主要客户群体就是码头的中国劳工,那些男人花几个铜板就可以嫖她。但伊万没有说破这一层,任何一个人——即使是在底层挣扎求生的人,如果他们想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他就不该去扯掉他们仅有的遮羞布。
王耀踩着时限踏进洋行大门,洋行的人比以前少了,这令那多出来的一张新面孔极为醒目——那是一个戴眼镜的金发青年,长着一张王耀熟悉的脸。
“阿尔?”这个名字刚脱口而出王耀就感觉不对,“先生,您是哪位?”
马修·威廉姆斯转向王耀:“您好,我叫马修·威廉姆斯,是柯克兰先生的……朋友。”
王耀惊讶于眼前这人与阿尔极为相似的容貌,他怔了怔才说:“您好,威廉姆斯先生。”
“叫我马修,”马修谦和地笑道,“我来找柯克兰先生,但他好像不在——他经常不在洋行吗?”
“不,他一般都很准时。”王耀说。
“真是遗憾,可否请您转告他我来过了?”马修问。
“一定替您转达。”王耀客气地说。
马修随即向王耀道别,从容地离开。王耀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有一瞬间觉得这是换了装的阿尔,但他明显感觉到两人间的不同。王耀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呢?除非是双胞胎兄弟,不然哪里会有这么神奇的巧合。阿尔从未提过自己有兄弟,或许他有所隐瞒,又或许他觉得没有提的必要。
多想无益,王耀习惯性地从报纸架上取下今天的报纸,然后坐到桌前开始阅读。刚看到头版头条,王耀震惊不已:悍匪劫狱携死囚逃出生天。他的眼睛快速扫过那新闻的十几列文字,昨晚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劫狱事件,被劫走的正是年前在码头事件中打死日本人的中国劳工,王耀隐约记得,这个人叫什么“阿吉”。按这条报道的说法,匪徒们不知怎的绕过守卫潜入森严的监狱,打死数名日本兵后救走了那名死囚,混战中有一名匪徒受伤被生擒,其余人等均逃出生天。
王耀心中一股寒意陡起,蔓延到四肢百骸,又从每个毛孔冒出。每次想到他跟踪云间进了虎穴的那个晚上王耀都会毛骨悚然,但自从结束了给费里当模特的工作以后,他不必再见到云间,这事也就慢慢淡去了。现在看到这条新闻,他再次想起小命难保的恐怖时刻,很怕自己这个知情人什么时候会被灭口。但同时他也感到宽慰,有一个中国人得救了总是好的。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心里纠缠,令他坐立不安。
再者,想到那名不幸被擒的“匪徒”,王耀深感同情,也有些难过,他或许就是那天晚上他见到的几个中国人中的某一个。一个人得救了,另一个却又面临死亡,他们会不会觉得得不偿失呢?
亚瑟终于来了,他头一次来得这么晚,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阿尔。
王耀站起来迎上前去:“柯克兰先生,刚才有一位名叫马修·威廉姆斯的先生来找您,他看您不再就回去了。”
亚瑟的瞳孔猛地收缩,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说了什么?”
王耀看到亚瑟表情的变化,心知此人不简单,于是如实说:“他只说想见您,说他是您的朋友。”
亚瑟说:“这人如果再来,不要跟他多说。”
“好的,先生。”王耀答道。
“还有,从今天起阿尔要代替弗朗西斯在洋行的位置,你帮他熟悉一下他的工作。”亚瑟说。
王耀诧异地看着亚瑟,略迟疑地说:“好的。”令他奇怪的是阿尔居然同意接手弗朗西斯的活儿,而让他来给阿尔介绍也不太合逻辑。
亚瑟把阿尔交给王耀后便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王耀示意阿尔:“阿尔,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弗朗西斯的办公室。”
“那家伙有过自己的办公室?”阿尔嘲讽道。
“他有,但是他从来不怎么用。”王耀说着引导阿尔上了二楼,推开一扇门。
房间不大,办公桌上零乱地摆着台灯、电话和一些不知什么年代的文件,一切都布满灰尘,开门造成的空气流动把细小的灰尘吹起,在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隧道里飞舞。
“就是这里,”王耀尴尬地打量整个房间,“我帮你清理一下吧。”
“不必,我觉得我也不会常用。”阿尔低头看看自己在铺了灰尘的地板上踩出来的脚印。
王耀推开窗,新鲜空气使房间里的沉闷缓解了些。
阿尔双手拨开敞开的外套下摆插进裤兜里,夸张地撇撇嘴说:“我猜你一定很好奇马修的身份,毕竟他……”
“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王耀替他说完。
“几乎一模一样,”阿尔纠正道,“我可不会留那种乱糟糟的长头发,那不适合我这个长相。”
王耀却没法为阿尔的幽默感发笑:“阿尔,他是你的兄弟吗?”
阿尔撇过头看向窗外:“据马修的说法,是的。”
“那他也是……”王耀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