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嘴唇颤抖:“您可能误会了,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多大事,只怕是真正的革命党为了逃命才栽赃他。”
本田菊绕过桌子,从容地走到王耀身边,低头将嘴唇贴近王耀的耳朵:“我还听说,前几天半夜有一辆可疑的车开出关卡,车上有一个洋人、两个中国男人和一个□□,两小时后车回来了,上面的人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中国男人。”
本田菊的气息吹拂在王耀脸颊和耳朵上,如寒冰一般令他瑟瑟发抖。
本田菊直起身来,背对着王耀说:“看在耀桑你的面子上,我会让监狱释放其他所有工人,但这个叫云间的必须死。耀桑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多保重!”最后三个字被咬得很重,像一句警告。
直到本田菊离开房间,王耀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他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就被椅子绊倒在地上,他颤抖着跪在地板上起不来,全身都在可怕地发抖,像得了急病的人。
王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横滨正金银行的,当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脚步虚浮地在黄浦江边走出很远了。江风吹干他脸上的冷汗,让他镇定了一些。
“耀,你怎么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从他后面传来。
赶过来的是阿尔:“我叫了你好几声,你像没听到似的。”虽然是星期天,但阿尔一直待在洋行里,刚才他想到门口透透气,刚好看见王耀从横滨正金银行出来。
王耀仍然觉得全身无力,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死死抓住阿尔的胳膊:“对不起,让我缓一缓……”
阿尔没说什么,他握住王耀的手,等着对方平静下来。
王耀深呼吸几次,终于慢慢松开阿尔的胳膊:“谢谢你,阿尔。”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阿尔问。
“不必。”王耀说。
“你这是怎么了?”阿尔皱起眉头问。
王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怕了,真怕了……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
“不会那么容易。”阿尔回头看向远处横滨正金银行那灰色的大楼。
海关大楼上的钟翁声翁气地敲响,像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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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劫狱的匪徒被枪决的消息成了头版头条,王耀看到这新闻的时候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卸也卸不掉。
亚瑟没有注意到王耀的异样,在他的印象中这个中国人总是闷闷不乐,每一天的表情都看不出多大区别。阿尔知道王耀遇到了什么事,但是王耀从上班起就没跟他说一句话,他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时间在沉闷中缓慢地逝去,整个洋行比平时更加令阿尔难以忍受。阿尔偷偷观察王耀,发现王耀的桌子上扔着一份报纸。这不太对劲儿,王耀平时看完报纸都会照原样放回报架上,这次却随便丢在桌上。阿尔想起来,王耀早晨看过报纸后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样子。
中间王耀被亚瑟叫进办公室,阿尔趁这个机会拿了王耀桌上的报纸,摊开来寻找可能的线索。他没花太多时间,头版头条醒目地宣告了一名罪犯被处决的消息,下面还配了图。将刑场的照片印到报纸上不那么令人愉快,但是有的人就喜欢看这些刺激的东西。阿尔快速浏览全文,被处决的是一个中国人,是不久前劫狱事件的主谋之一,也是唯一落入法网的匪徒。报纸上的照片永远是模糊不清的,阿尔看不出这人长什么样子,只能看到一个站在刑场上等待处决的身影。
这可真残忍,一个死刑犯不能痛快地去死,还要被迫摆出适当的姿势等待拍照,死前的暂停是最痛苦的,它延长了等死的时间,往往会令死刑犯崩溃。
王耀为什么会为这条新闻心神不宁?阿尔不禁陷入思考。
王耀从亚瑟的办公室出来,看到阿尔手里掐着报纸站在他桌子旁边,奇怪地问:“阿尔,有事吗?”
“不,没什么。”阿尔把报纸塞回报架上。
看到阿尔拿了他桌上的报纸,王耀心里一紧,担忧阿尔发现了什么。但是阿尔走开去别的地方了,一整天都没跟他提起报纸的事。
下班的时候,阿尔追着王耀出了大门:“耀,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你就不正常,是跟那个头条新闻有关吗?”
王耀心中咯噔一下,阿尔还是发现了。
“为什么?”阿尔问。
王耀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说:“那个被处决的人,我认识他。”
“他是谁?”阿尔追问到底。
“他叫云间,是路德家的仆人,”王耀说,“我在路德家认识他的。”
阿尔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不觉得你跟贝什米特那家伙关系有多好,他会请你去他家?”
王耀不想透露他当人体模特的事,于是故意略去细节:“是费里西安诺邀请我去的,我和他还算有点交情。”
阿尔看出来王耀有所隐瞒,他也不再追问费里西安诺找王耀的目的——根据上次的画展上看到的作品,他完全可以推断出来,他转而问:“看样你在那个仆人被枪决前已经知道他出事了?”
王耀说:“是的,路德带我去监狱看过他。”
阿尔不满地说:“路德维希·贝什米特那家伙从来只会找你的麻烦!”
王耀摇摇头:“不,这次我倒是要感谢他。”
阿尔发觉事情不简单,他看着王耀的脸,等着对方说下去。
“云间是个好人,他不该是这种下场。”王耀叹息着说完便不再言语。
阿尔总觉得王耀有很重要的事情没说出来,但现在中国人不打算给他答案。
王耀好像急于摆脱他:“我先回去了,妹妹应该在家等我了。”
于是阿尔跟王耀道别,目送中国人寂寥的背影消失在傍晚渐渐升起的雾气中。随后,阿尔转身向沙逊大厦走去。
“多日不见了,兄弟!”一个戏谑的声音在他背后说。
阿尔记得这个声音,他不喜欢声音的主人,于是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可不记得自己有个弟弟。”
马修笑道:“血亲是无法改变的,阿尔。”
“但是可以消失。”阿尔威胁性地踏前一步。
马修笑开了:“别开玩笑了,在这里杀了我,你要怎么掩饰你的罪行?”
“把你的尸体扔进黄浦江,再伪造你被中国□□杀害的假象。”阿尔冷静地描述想象中杀人事件的善后。
“中国□□是指你那位中国朋友吗?”马修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或许会没事,但他可就不一定了,这桩杀人案他恐怕逃不了干系。”
“跟他无关!”阿尔低声怒喝。
马修宛而一笑:“不过是开个玩笑,何必认真?”
“但我没有开玩笑——你刚告诉我不要开玩笑,”阿尔说,“我现在说的话全部有效。”
“我们非得针锋相对不可吗?”马修无奈地说,“我说过,我们不该是敌人,我也不想跟你为敌,我们才是亲兄弟,是被父亲抛弃的私生子。”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或许没错,但我从没把那个姓柯克兰的男人当成父亲,”阿尔说,“尽管亚瑟也算不上是我的兄弟,但你更不是。”说罢,阿尔快步离开,像是要躲开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
马修站在原地,表情从刚才的狡狤变成失落,待阿尔走远,他才轻叹一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个不那么陌生的声音,带着奇怪口音的英语。
马修回头一看,是一个亚洲人,他分不太清亚洲各国人,但这个人他在画展上见过,略想了一想,他叫出一个名字:“本田先生是吗?”
“正是在下。”本田菊笑道。
“我叫马修·威廉姆斯,幸会!”马修跟本田菊握手,“我记得本田先生很有艺术鉴赏力。”
“哪里,只是个附庸风雅的门外汉。”本田菊虽然自谦,但他对西洋艺术的鉴赏水平确实不佳,他读过很多相关著作,但只是增长了理论知识,仍然没有增加艺术细胞,只能靠收藏名作来提升自己的档次。相对的,本田菊在日本传统艺术方面倒是颇有造诣,可惜这个时代欧洲是一切文明的风向标,亚洲文化只能处于次等地位。
“上次您可是高价收购了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先生的最新作品,当时好多有钱人都在眼红呢!”马修笑着说,“看得出来,您和瓦尔加斯先生很有交情。”
“瓦尔加斯先生视在下为朋友。”本田菊露出适度的笑容。
“不可思议的是,我前些天竟然见到了画中人,”瓦修说,“他是怡和洋行的一名中国员工——我一直以为瓦尔加斯先生在街上随便找了个中国穷人来当模特,但现在看来应该是借用了怡和洋行的人喽?”
“并非如此,”本田菊说,“我不清楚细节,但听费里说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拜托耀桑当模特的。”
“耀桑?这是他的名字?”马修回忆刚才的一幕,“琼斯先生——我那不能相认的兄弟——好像和那中国人十分要好。”
“我也听说他们是挚友,但是耀桑并没有那么信任琼斯先生。”本田菊意有所指。
“真是可悲!”马修不屑地说,“连家人都不要的人自然不能交到朋友!”马修从不刻意隐瞒他和阿尔的关系,他们的脸也让这事瞒不住,自从他来到上海,社交界便传开了风言风语,阿尔对此置若罔闻,马修则不假掩饰。唯一担忧的是亚瑟,但至少现在还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只能说他有两个丢脸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