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赫两颊晕染上颜色:“你这样我没法弹琴了!”
路德却不肯放开他,这一刻他觉得无比平静,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罗德里赫为他带来的内心的安宁。
有人敲门:“路德维希老爷,埃德尔斯坦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路德放开罗德里赫,对门外说:“进来吧。”
一名新来的瘦高仆人推门进来,特征突出的脸表现出东欧人特有的魅力。
“什么事,托里斯?”路德问。
托里斯的德语说得不太流利,他尽可能清晰地咬准每个词:“有一个中国人要求见您,他说您认识他。”
“中国人?”路德皱眉想起某个人,“他说他的名字了吗?”
“他叫汪腰。”托里斯很难说清中国人的名字。
但路德听懂了,他立刻向外走去。
“你去哪?”罗德里赫惊讶于路德态度的骤变,猛地站起身来。
“这很重要,我必须去见他。”路德说。
“那个叫王耀的中国人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呆子的画不是画完了吗?他为什么现在还跑来?”罗德里赫很反感王耀。
“罗德,你要相信我,这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路德宁肯让罗德里赫误会也不愿意这个属于纯净艺术世界的人知晓残酷的现实。
眼看着路德头也不回地跑出去,罗德里赫颓然坐回琴凳上,完全没注意到托里斯向他鞠躬并离开。
来到客厅里,路德看到王耀正在抚摸基尔伯特的大狗汉斯,汉斯很喜欢王耀,一见到这个中国人来就热情地扑上去嗅个不停。
“好啦,好啦!别闹了!”王耀笑着拍拍汉斯的脑袋。
托里斯牵走了汉斯,王耀站起身面对路德:“你听说了吗?”
路德目光移向别处:“我看报纸了。”
“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王耀说,“你就这个反应?”
路德摇摇头:“我早知道会这样。”
“我想……再去看他一次。”王耀说,“我不是他的朋友,但你是。”
路德无奈地说:“我送你过去。”
再次来到提篮桥监狱,王耀没有上一次的紧张,却多了急切。
仍然是路德花钱打发了看守,但是这次看守不让王耀进牢房里说话,他们只能隔着铁窗勉强看到对方的脸。
路德没有走,他问云间:“云间,我还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吗?”
云间说:“我从没要求您为我做过什么,现在更不需要。”
“我只是想作为朋友帮你,”路德有点生气又有些焦急地说,“我当初如果知道你在干什么,绝对会阻止你,不会看你这么送死!”
“让我和王先生单独聊聊,”云间说,“这就是您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贝什米特先生。”
路德看看王耀,又看看云间,无奈地摇摇头:“我不想让你变成这样的。”他只好先离开牢房门口,到外面去等王耀。
待路德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云间才对王耀露出一丝笑容:“王先生,太感谢你了,我没信错人!”
王耀并不想得到云间的感激:“我没做什么,这都是你做的,我只是最后帮了个小忙。”
云间说:“我希望的都实现了,这也就够了。”
这话听起来像遗言,王耀感觉心口受到一击,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冒着危险说:“你就没想过你可以不死吗?你们难道没别的办法救人?非要拿你的命去换!”
云间笑着摇头:“王先生,我给你讲一个洋人的故事吧:在法国大革命期间,一个叫达尼的男人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判了死刑,他年轻美貌的妻子悲痛欲绝。故事里还有一个叫卡顿的男人,他是达尼的朋友兼情敌,他们两个刚好长得很像。卡顿为了他所爱的女人用自己换了达尼出来,替达尼上了断头台。”
王耀不知道云间讲这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干嘛,他焦躁地问:“怎么?还有个女人等着阿吉吗?”
云间只是笑:“卡顿愿意牺牲自己,因为他知道他的牺牲能换来更好的结果,无论在别人看来怎样,对他来说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你真这么认为吗?”王耀问。
“王先生,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不听任何人的命令,这件事完完全全是我自己决定,并且做成了。”云间说,“你问我有没有别的办法,我考虑过所有法子,只有这样做才能牺牲最少的人,也最有可能成功。”
王耀叹息:“你真觉得这值吗?”
云间说了一句英语:“It is a far , far better thing that I do , than I have ever done ; it is a far , far better rest that I go to , than I have ever known .”
这时,有人向牢房的方向走来,王耀以为看守,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王念京。
“王先生,请回吧。”云间在牢里说。
王耀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说:“再见。”
王耀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又回头看了看,看到王念京站在牢房门前,握住云间从气窗伸出来的一只手。
回去的路上,王耀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想回家,不想对那一窝子人解释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要求路德在横滨正金银行前面停车——这里和怡和洋行只隔一个路口,路德以为王耀还有事要去洋行,便将车子停在路边,让王耀下了车。
待路德的车离开,王耀径直走向横滨正金银行的大门。
银行里的工作人员以为王耀是个第一次来办理业务的土老冒中国人,于是礼貌而倨傲地询问他是否想开户。
“我叫王耀,是怡和洋行的办事员,我想见本田菊先生。”王耀说。
“您有预约吗?”工作人员傲慢地问。
“请转告本田先生:王耀想见他。”王耀说,“他会同意见我的。”
工作人员更加不屑:“和本田先生有交情的人多了,但是可没有办事员,更别说还是个中国人!”
“你也是中国人!”王耀生气地说。
“先生,我们这里是银行,不是你家炕头,请别在这大呼小叫的!”那员工提高嗓门。
王耀压着火气说:“我不是来吵架的,我现在真有急事要见本田先生,我就是让你转告一声而已!”
“对不起,本田先生没那么闲,没时间见什么疯疯颠颠的中国人!”银行员工再一次摆出给日本人干活的中国人特有的嘴脸。他挺直了腰板从王耀面前高傲地走开,正好一名日本客人走进来,他的腰立刻弯成虾米,脸上快速堆上谦卑的笑容,用带着中国口音的日语向客人问候。
王耀尴尬地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耀桑,你怎么在这儿?”忽然而来的声音。
王耀抬头一看,正是本田菊:“本田先生,我正要找您。”
“找我?”本田菊很是意外,“你没约我……这回您是以个人名义来找我吗?”
“是的,完全个人名义。”王耀说。
本田菊看看周围,人声嘈杂的前厅令他厌烦,他对王耀说:“请跟我来。”
王耀跟上本田菊,随日本人来到银行楼上的办公室。
本田菊的办公室的装潢是典型的西式风格,十分豪华,看起来像是特意强调这个地方的主人西化的程度,故意跟整个东方划清界限。但是在房间的某些地方,日本文化以不可忽视的方式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本田菊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副日本刀架,上面森森地横着一把□□和一把太刀,尽管刀收在鞘里,还是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本田菊在办公桌后宽大的扶手椅里坐下,并邀请王耀坐在他对面:“请坐,耀桑。”
王耀不情愿地坐到本田对面的椅子里,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他觉得自己像待审的犯人,而对面无情的法官正准备将判决的利剑落到他脖子上。
“耀桑,找我有什么事?”本田菊身体前倾,双臂搁在桌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在来的路上,王耀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还是感到胆怯和心虚。他强迫自己不退缩,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本田先生,您应该知道前些天的劫狱事件吧?”
本田菊点点头:“我当然知道,还有日本人死于非命。”
王耀小心翼翼地说:“那想必您也知道,那个在劫狱时被逮捕的中国人明天就要被处决了。”
“耀桑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本田菊意味深长地问,那双幽深的眼睛像无底洞一样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
“我知道本田先生人脉甚广,尤其在日本军中地位很高,”王耀说,“去年和码头工人起冲突的正是本田先生的手下吧?”
“所以呢?”本田等着他说下去。
王耀鼓足勇气说:“那个要被处决的囚犯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先生家的仆人,他没有犯罪,只是被歹徒们塞进监狱的替死鬼,恳请本田先生出面说个情,饶他一命。”
本田菊缓缓站起来,气势迫人:“耀桑,你不会以为我一无所知吧?”
王耀紧张地抬头看本田菊,后者阴沉的脸像天空中的黑太阳。
本田菊上身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那名囚犯是革命党的重要人物,他以仆人的身份藏在洋人中间,策划过多起袭击日本人、破坏日本商人财物的犯罪事件,你认为我会同意放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