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没撒谎,他就是我的孪生兄弟,是我和亚瑟的父亲的另一个私生子。”阿尔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他为什么要找亚瑟?”王耀不安地问道。
“或许是为了得到他的遗产——但是遗产并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父亲把它全部留给亚瑟了,我只继承了他在美国的一座庄园,而马修大概什么都没有。”阿尔说。
王耀不知该警惕还是同情马修,他眉头轻蹙:“我不希望洋行易手。”他在怡和洋行工作的最重要原因就是亚瑟负担了港仔在英国受教育的费用,无论能否挣到足够的钱,只要亚瑟不解雇他,王耀就会一直替亚瑟干活儿。如果亚瑟被抢走财产,洋行转到他人手中,不仅王耀自己很可能丢掉工作,港仔也一定要辍学了。
“你也不想马修来分一杯羹吧?”王耀问,“这就是你同意来帮忙的原因?”
“有这个原因,”阿尔说,“但是不管怎样都不会长久了。”
“什么不长久?你只想临时帮忙吗?”王耀不明所以。
“我是说,洋人在上海的日子不长久了。”阿尔镜片后面的蓝眼睛变得空洞,好像他的灵魂被吸进了内心哪个很小的角落。
王耀不懂他的意思,但也没再开口问。
后来王耀还是拿了笤帚拖把水桶之类的上来,帮阿尔一起打扫了房间。阿尔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干活,把一堆堆废弃物抱起来扔出门外,王耀在用抹布认真地擦窗子,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油彩一样映进他的眼睛里,但已经不会把他的黑眼睛染得更黑了。王耀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卖力的阿尔,不禁笑出声来。
阿尔把额前杂乱的金发往后抹了一把,正了正歪斜的眼镜:“看到什么好笑的了?”
“我从没见过洋人干体力活。”王耀如实说。
“在美国,到处都是干体力活的洋人。”阿尔笑道,“如果你喜欢看,可以到美国的农场里,那里有很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汉叉干草、喂马、喝廉价烈酒。”
王耀却在脑海里勾画出阿尔叉干草的画面,这让他又想笑了。
“听起来很好玩。”王耀笑道。
“是吗?”阿尔瞥见王耀有阳光流动的脸,“人都对自己不熟悉的生活感兴趣,哪怕这是另一些人早就厌倦的。”
王耀苦笑,随手掩上窗,从阳光下走出来,回到苍白的现世。
“阿尔,亚瑟到底怎么说服你的?”王耀问。
阿尔说:“他只是让我相信,选择站在他这边比让马修得到一切要好。”
王耀发现自己问不出更多来,只得作罢。阿尔为什么要对他隐瞒?早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阿尔就把最大的秘密向他和盘托出,可是现在这似乎又成了阿尔自己的秘密。
打扫完房间,王耀把清洁工具整理好提出去,阿尔穿上外套:“第一天上班很愉快,我现在该下班了。”
“可是你才刚来!”王耀惊讶地说。
“亚瑟没说过这份工作需要我一直坐在办公室里,”阿尔说,“就像我说的,我不会经常使用这间屋子。”
王耀感到些微不快:“希望这份工作不止是名义上的。”
“当然不,但是工作并不都是要在办公室完成。”阿尔笑着向王耀施礼,不那么标准的动作充满调侃的味道。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就好。”王耀无奈地叹气。
“你要相信我,耀,我虽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只要我在就决不会让你丢掉工作,”阿尔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王耀看着阿尔认真的脸,看不出撒谎的痕迹,他说:“谢谢你,阿尔,我知道你不喜欢做这个。”
阿尔单手扣上帽子,走下两阶楼梯后转头对王耀说:“再见,耀。”
王耀的右手抬到脸颊边,轻轻晃了晃:“再见,阿尔。”
阿尔轻快地下了楼梯,从一张张忙碌的办公桌间大步离去,敞开的风衣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摆动。
阿尔消失在大门外后,亚瑟走出来,抬头看向呆立在二楼的王耀:“他走了,是吗?”
王耀回过神来:“对不起,柯克兰先生。”
“该道歉的不是你。”亚瑟说,“快下来吧。”
王耀下了楼,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份报纸还铺开在他桌面,头版头条依然黑得醒目。王耀把报纸合起来,放回报纸架上,坐回桌前开始处理繁杂的工作。
刚整理完一堆文件,王耀正准备把它们送到亚瑟的办公室,却见到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
“王先生,您好。”来者是路德。
“贝什米特先生?”王耀很久没见到路德了,“您是来找柯克兰先生吗?”
“不,我来找您。”路德举止一向刻板有礼,但今天似乎带了些焦躁,“这样说有些突然,但是您还记得我家那个中国仆人吗?”
“云间?”王耀当然记得这个人。
“是的,云间。”路德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您大概也看了今天的报纸:昨晚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一群匪徒攻击了监狱,杀死多名日本军人,还劫走一名囚犯。最后只有一个匪徒被抓,其他人都不知下落。”
“我看到了,”王耀指指报架,“希望贵宅没有受到波及。”王耀想到友好的费里西安诺,还有高傲的罗德里赫。
“恐怕我们受到了不小的波及,”路德坚毅的眉毛拧成疙瘩,“那唯一一个被逮捕的匪徒是云间。”
王耀震惊得说不出话,两只瞪大的眼睛直愣愣地对着路德的脸。
“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我想恳求您一件事:请您务必去看看云间。”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说出来,路德的语速变得快了一些,也更顺畅,“这是云间唯一的要求,他还是第一次向我提要求。”
“他想见我?”王耀虽然感到难过,但也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他告诉您原因了吗?”
路德叹了口气:“他说他只信任您,他说只有同样是中国人的您才会同情他,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说。”路德再一次郑重地请求道:“王先生,我冒昧地请求您,无论如何要去看一下他,您可能是他能见到的最后一位朋友了……”
王耀垂下眼睛,轻轻点头:“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路德说,“我来接您。”
“好。”王耀答应道。
“谢谢。”路德用低沉的声音说。
路德转身向外走去,高大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些落寞。
王耀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天之中发生了太多不可能的事情,有的不可思议,有的不该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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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坐在路德的车上,王耀发现这车他认识,正是之前费里西安诺开的那辆,但是路德来驾驶就明显平稳得多,王耀不必担心把内脏吐出来一半了。
“王先生,很抱歉让你跑去监狱,”路德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我没想到云间想见的人会是你,我不知道你们成了朋友。”
“我们算不上是朋友。”王耀说。
路德疑惑地拧紧眉头:“但他还是信任你?”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只是因为我跟他一样是穷中国人,而你是高人一等的洋主人。”王耀尽量冷淡地说,以防路德怀疑。
路德只是失望地摇摇头:“一会儿见到他,麻烦你转告:我从不认为我是什么高人一等的主人,我一直把他当成朋友。”
“这话你自己相信吗?”王耀忽然有些恼火。
“我无意撒谎。”路德说。
“你可以自己跟他说。”王耀说。
“我想告诉他,但是他拒绝再见我。”路德无奈地说。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监狱。
监狱是王耀绝不愿踏足的地方,但现在他不得不进入其中。提篮桥监狱位于公共租界,由于戒备森严而被称为“远东第一监狱”,这个阴森的鬼门关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王耀走到门口就觉得腿有些虚软,无法想象被关押在里面的云间是什么感受。想到小泰也险些进了这个地方,王耀不禁后怕,又有些庆幸。
路德陪王耀一起进去,跟着看守穿过压抑恶臭的走廊,两人沉默地并肩前行,只有三组不同的脚步声在幽黑的楼内回荡。两边的牢房里是一个个绝望而麻木的影子,灰暗得令人厌恶,像码头上那些乱糟糟堆起来的废物一样,让人忍不住希望赶紧将他们处理掉。
这是一个个中国人啊,王耀想。
走到最里面一个号子,王耀发现这个小间比普通牢房要小得多,十分压抑,只有一扇很小的铁窗。
王耀踮脚向焊了铁栏杆的小窗里望去,看到阴影中有一个倦缩的身影。王耀不禁在心里感叹:一个挺拔的男人蜷起来竟然只有这么小一团,脆弱得像只猫一样。
“喂!有人来看你啦!”看守粗暴地敲打牢房门。
蜷缩的人缓慢地伸展开,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气窗,他完全忽视了大呼小叫的看守,目光落在王耀脸上:“王先生。”
王耀不知该说什么,他问候性地点点头:“云间。”
“好久不见。”云间惨白的脸平静如常。
“贝什米特先生说你想见我。”王耀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