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费里要我务必请您来,不然他会很失望。”路德说,“时间定在下个月一号,希望您能赏脸。”
阿尔不知道费里西安诺失不失望与他何干,但他猜测这是这个有钱的德国人扩大其社交圈和影响力的手段:“斗胆问一句:还有哪些人收到了邀请?我的表兄亚瑟也在其中吗?”
“我们也邀请了柯克兰先生,他的请柬已经着人送到怡和洋行了,”路德说,“还有上海的其他名流也都受到邀请——我昨天刚寄出了所有请柬,今天您的是最后一份,当然,不是最不重要的一份。”路德并不隐晦他的目的,也强调了阿尔的重要性。
阿尔却注意到另一个信息:看样只有他是路德亲自来请的,而且他很可能不在路德原先的计划内,费里西安诺的要求使他的名字得以加入名单中。
“请问瓦尔加斯先生为何盛情相邀?”阿尔提出他的疑问。
“他没说,”路德也很是费解,“他说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阿尔不喜欢这种卖关子:“恐怕只能让瓦尔加斯先生失望了——我对艺术没什么鉴赏力,也从不去看画展。”
路德稍微迟疑片刻,随即施礼:“我会如实转达,再见,琼斯先生。”
“再见。”阿尔大步走开。
在租界一家有名的法国餐馆,王耀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待,他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
“阿尔?”王耀自言自语,他仔细往外看,却又觉得那不太像阿尔——大概看错了,租界里外国人很多,容貌身材与阿尔相似的总会有一些。
“王桑。”一个熟悉的冰冷声音拉回王耀飘飞的神思。
王耀一回头便看到本田菊从容地在他对面落座,他尽量态度友好:“本田先生。”
“没想到王桑到得这么早。”本田菊微笑着说。
“我约的本田先生,当然不能迟到。”王耀客气地说。
“如果是我约王桑的话呢?”本田菊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王桑就可以迟到了吗?”
王耀心中一阵堵,只觉得反胃,又无法反驳,本田菊这个讨厌的男人显然是故意羞辱他,不放过他话里的任何漏洞。
“怎敢?”王耀强压下怒气,“若是本田先生相约,我必然更守时。”
本田菊略感意外,但旋即笑了,鹰隼般的眼睛始终盯着王耀的脸:“王桑的脾气好多了,希望这是一个良好开端。”
“我也希望如此。”王耀违心地说。
服务员走来让二人点餐,王耀想把这项权力让给本田菊:“本田先生,请您点您爱吃的吧。”
本田菊从容地取过菜单,只略扫了两眼就毫不犹豫地点了几个菜,并嘱咐道:“牛肉做得熟一些,我的朋友胃不好。”
王耀心下一惊:“您怎么知道……”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他意识到本田菊对他的了解超乎想象,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在下一直很关心王桑。”本田菊以亲切却没有温度的口吻说。
“既然如此,本田先生想必也知道我约您的目的了,”王耀说,“上次我们谈得不太愉快,不知这次是否能达成共识——如您所知,我是代表怡和洋行的亚瑟·柯克兰先生来同您商谈合作的。”
“我愿意与怡和洋行合作,”本田菊话锋一转,“但前提是作为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王耀觉得可笑,“您居然想跟一个下等人做朋友,实在难以想象。”
本田菊笑道:“我说过,您是出类拔萃的,值得我另眼相看。”
“您还真是抬举我了。”王耀强压下怒火,“无论如何,柯克兰先生会愿意交您这个朋友。”
本田菊笑得别有深意:“那么您呢?王桑是否把我当成朋友?”
王耀躲开本田菊摄人的冰冷眼神:“如果本田先生解了洋行的燃眉之急,我必然尊重您。”
本田菊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他暂时不打算逼得太紧,他向后靠到椅背上:“王桑可以向柯克兰先生复命了。”
“多谢您,本田先生。”王耀如释重负。
服务员送来两人点的菜,食物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进餐时两人都没再说话,吃东西至少可以让人的嘴不闲着。
用餐结束后,王耀要求结账,本田菊却拦住他:“王桑,我知道您生活拮据,如果柯克兰先生让您掏钱为他交际就太不近人情了。”
王耀无语,他邀请本田菊虽然是个人行为,但的确是在亚瑟的指示下进行的,而亚瑟并没为他提供资金。
“是我请本田先生的,怎么能让客人掏钱?”王耀坚持。
“王桑,在我面前就不要在意面子了。”本田菊说着便有些霸道地结了账。
王耀心里极不是滋味,一股憋闷的情绪郁积在胸口散不出去。
王耀和本田菊一起走出饭店,在门口的台阶上道别。
“我很期待与您再次见面,王桑。”本田菊的语气里竟有几分真诚,但那惯有的阴冷仍无法忽略。
“我会向柯克兰先生转达您的意愿。”王耀故意避开本田菊的意思。
忽然,第三个声音介入两人的对话:“耀?你怎么在这儿?”
王耀转头一看,也有些惊讶:“阿尔?”他下意识转头看看本田菊,后者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王耀莫名其妙觉得尴尬,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感到心虚:“我约本田先生吃午饭,和他商谈合作的事。”
“亚瑟的命令?”阿尔语气不好。
本田菊在两人间来回扫了两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立刻上前打圆场:“看来二位还有事要谈,在下就先告辞了。”说着便步下台阶离去。
只剩王耀和阿尔两个人,王耀觉得轻松了许多,但旋即又更尴尬了似的。两人沿着黄浦江向前走,江风徐徐,吹开阿尔风衣的下摆,露出他没换下去的骑装。
“好久不见,阿尔。”王耀用一句洋泾浜英语问候,这种简单的、改良了的英语句子在上海非常流行,虽然王耀能说流利的英语,但是也喜欢使用更符合中国人语言习惯的表达方式,而上海的洋人也早就接受了洋泾浜英语,甚至也经常使用。
“我除夕那天去过你家,你不在。”阿尔说。
提起除夕夜,王耀再次感到对家人的愧疚,但同时又因为阿尔的关注而心里暖融融的:“那天我去找弗朗西斯了,他精神状态很不好,我陪他聊了一夜。”
“关于亚瑟?”阿尔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王耀很吃惊。
“只有亚瑟不知道。”阿尔有些不屑地说。
王耀苦笑:“我不想知道太多他们的事,我只在乎洋行能不能运转下去。”
阿尔调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忠于亚瑟。”
王耀摇摇头:“我怕的是没钱养家。”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阿尔转眼看到路边走过几个跟在洋主子身后的中国仆人,谦卑猥琐,永远像虾一样弯着腰。
王耀瞥了一眼阿尔风衣下露出的马裤和靴子上的泥,不禁问道:“阿尔,你是跟亚瑟去跑马场了吗?”
阿尔有些意外地看着王耀:“你的观察力惊人。”
王耀置之一笑:“替亚瑟工作这么长时间,这点小事还是知道的,他经常骑马——而且除了跑马场,租界里没有哪能粘上这么多泥。”
“逻辑不错。”阿尔说。
王耀想了想,还是问道:“亚瑟又劝你来洋行工作了吗?”
阿尔无奈地哂笑:“是的,他还是没放弃。”
“那你的想法呢?”王耀追问。
“我拒绝了。”阿尔毫不犹豫。
王耀顿感失落,但又不想就这么放弃,他顿了顿,小心斟酌词句:“阿尔,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恳请你来洋行帮忙,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呢?”
阿尔停下脚步,皱起眉头看王耀:“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王耀不想惹阿尔不快,但该说的话总是要说:“洋行这段时间确实很糟糕,如果再没有好转,亚瑟只能撤出上海回英国去了。”他想了想,又说:“我承认,我来求你也是为自己考虑,但洋行不只是柯克兰家的产业,弗朗西斯为它付出了半辈子心血,要是洋行倒闭,他是最难过的一个。”
“但他不愿意回来。”阿尔毫不留情地指出。
王耀叹息一声:“他和亚瑟之间的问题没解决,但他不是诚心想毁掉洋行。”
阿尔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耀,我们别再谈他们的事了,我送你回家吧。”
王耀不好再劝,只能罢了。
两人无言地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天上飘起零星小雪。上海的降雪很少,而这个时节一般不会有雪了。王耀漫不经心地看着轻盈飘落的雪花,这些冰凉的小小结晶落到脸上立刻就化了,产生片刻灼烧的触觉。
“耀,你想过离开上海吗?”阿尔忽然问。
王耀想了想,摇摇头:“没想过。”如果连上海都待不下去,王耀不知道整个中国还有哪里能讨生活了。
“我听说你的弟弟在英国读书,你自己没想过去另一个国家生活吗?”阿尔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