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看到了?”弗朗西斯抱起双臂挡在门口,没有让王耀进屋的意思,“亚瑟让你来的?”
“不,如果你想把这件事告诉他,那我已经准备好被他骂了。”王耀冷静地说,“可以让我进去吗?”
弗朗西斯侧开身子,却明显并不欢迎,王耀从他身边挤进门去。
屋子有些凌乱,但没有乱到费里西安诺画室的地步。几件衣服随意丢在椅子上,有一件衬衫半拖在地面,似乎还被踩了一脚。一些书籍扔在沙发边的地板上,从这个位置来看,很有可能弗朗西斯是偎在沙发扶手上看书,然后就睡在这里,随手把书本丢在地上。
没得到主人的许可,王耀把椅子上的衣服拿起来放到角落里的小桌上,拉过椅子坐下。弗朗西斯坐到沙发里,双腿张开,上身向前探,臂肘支在膝盖上。二人相对无言。
弗朗西斯显然不准备主动开口,他甚至没看王耀,似乎只是在等待时间流逝,结束这次会面。王耀不习惯面对这么沉默的弗朗西斯,但是总得有一个人打破僵局。
“今天我见到安东尼奥了。”王耀觉得自己这个开场很蠢,可现在已经没法收回。
“船队出事了?”弗朗西斯抓住问题的关键,他的姿势依然颓废,但是已经在认真聆听。
“你没看报纸?”王耀拾起地上扔着的一份报,上面的日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这份报纸被弗朗西斯拿来当被盖。
“船队怎么样了?很严重的损失吗?”弗朗西斯追问。
王耀把报纸丢开:“今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着怡和洋行的船队全部沉没,但亚瑟认为那只是道听途说。”
“这时候保险公司应该躲得远远的,安东尼奥找上门来,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傻子!”弗朗西斯自暴自弃地笑了,“即使我玩弄了贝露的爱情,他居然还不肯恨我!”
王耀双手交握在一起,像弗朗西斯一样用臂肘撑在膝盖上:“我想安东尼奥是个宽厚的人。”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他甩甩头,乱蓬蓬的金发随之散开。他撑着沙发靠背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酒柜边,拿起一瓶红酒,头也不回地问王耀:“来点吗?”
“不,谢谢。”王耀谢绝。
弗朗西斯拿了两个杯子,熟练地倒上两杯端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王耀。
王耀想重复一遍他不要,但是转念一想,现在跟弗朗西斯说什么都是白搭。于是他接过酒,凑到唇边象征性地啜了一小口。
弗朗西斯将酒一口饮尽,又为自己倒满一杯。
“弗朗西斯,你每天都这样吗?”王耀看着化身狄奥尼索斯的弗朗西斯,那苍白而微醺的脸色就像个标准的酒色之徒。
“是或者不是,我记不清了,你也不能记得你每一天的模样吧?”弗朗西斯嘟囔,“况且我的镜子好久没擦了。”
“亚瑟最近不太好,”王耀字斟句酌,“你不在,洋行的情况也……”
“我不认为我在的时候起过多大作用!”弗朗西斯打断王耀的话,“亚瑟从来不需要别人。”
“可是你走以后亚瑟一直不正常。”王耀想起亚瑟忙得毫无头绪的样子。
“怎么不正常?”弗朗西斯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
“他什么都做不好。”王耀下意识地喝了一小口酒。
弗朗西斯嗤笑:“我除了勾引贝露,没有替亚瑟做过任何重要的工作。即使是这一件,我也搞砸了。”
但是王耀认为弗朗西斯这件事做对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也不想强忍着厌恶去和本田菊打交道。
“其实……你喜欢的是亚瑟吧?”王耀鼓起勇气问道。弗朗西斯从未对他发过火,但他不敢肯定这次会怎么样。
然而这句话对弗朗西斯的触动并不大,他站起来,给王耀的杯子斟满酒:“喝吧,喝了我再告诉你。”
王耀皱着眉头把杯中酒喝干。
“王耀,你认为我是个花花公子,对吗?”弗朗西斯眯着眼睛问。
王耀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错,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包括亚瑟。”弗朗西斯品尝着最上面一层的酒液,像个挑剔的美食家一样,“但是我拥有过的女人远不如我喝过的美酒多,事实上我是个真正的酒鬼,可惜你们从来不这么骂我。”
“你是个酒鬼。”王耀觉得可以满足弗朗西斯的要求。
“很好,这就对了。”弗朗西斯给自己续杯,发现酒瓶已经见底,于是起身开了第二瓶酒。杯子再度充满时,弗朗西斯满意地笑了:“女人永远不能让我忘记一切,反而总是令我清醒。酒就有用多了,而且不会没完没了、多嘴多舌。”
王耀静静地听着,弗朗西斯再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欣然接受。
“当然,在我成为酒鬼之前,我也曾是一个正常人。年青、健康、勇敢,会有远大前程——在周围人看来。”弗朗西斯眼神迷离地讲述,仿佛那是一个过于遥远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早晚会堕落的,像我的父亲一样。我父亲是个浪荡的老贵族,他先后有过四个长期交往的情妇,其中一个是一位有名的歌女。我母亲也有一个情人,不过相对于父亲的放纵来说,母亲已经算个守本分的女人了。”
王耀想起自己的继母,那个会唱含灯大鼓的漂亮女人。
“进大学之前,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混蛋,如果没有亚瑟,或许我真会成为一个比较符合人们认知的正派人。”弗朗西斯自嘲地笑,“人生最怕的就是‘但是’,当上帝给你一个转折的时候,你无法去回避它,而它总是带着你向更坏的方向发展。如果你不是纯洁得像圣处女一样,那么早晚会变得一身罪恶。”
“你从那时起就爱上亚瑟了?”王耀大胆地问。
“不错,”弗朗西斯点点头,“我那时候喜欢写点滑稽的小故事投给一些无聊的小报,没想到会引起一位畅销小说家的注意,他通过报社和我认识。我已经记不得那作家的脸了,不过由于他,我结识了亚瑟。”
王耀很吃惊,亚瑟并不像个会喜欢畅销小说的人。
“你一定不相信,亚瑟曾经是个充满幻想的人,他直到十八岁还相信妖精的存在。”弗朗西斯的笑容变得温柔,“那时候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亚瑟就读的大学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我们常常在里面探险,在草叶下找蘑菇圈,在树枝间捉小人儿。他想去新大陆,当个记者,写几篇风趣的稿子给小酒馆里的男人们看。”
亚瑟曾经憧憬的一切,刚好是阿尔现在拥有的,王耀不知道亚瑟是否会羡慕阿尔。
“后来呢?”王耀知道关键在后面。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作为柯克兰家唯一的儿子,亚瑟大学毕业以后没多久就接手了家族产业,很快变成一个年轻的工作狂。他要我当他的帮手,我没什么理由拒绝,然后我们的关系就和你每天看到的一样。”弗朗西斯拎起酒瓶,直接对着瓶口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进嘴里。
王耀也感到有些酒意,方才不知不觉间好几杯酒下肚了。
弗朗西斯把自己藏的酒全部取出来,两人整夜对酌,上等的红酒一瓶又一瓶开启。远处,中国人聚居的地方隐隐传来鞭炮声,但是那欢声笑语不属于被洋人占领的租界,屋内无节制痛饮的两人对此毫无知觉。
醒来时已是大年初一的早晨,王耀惊觉自己错过了除夕,不知独自在家守岁的湾湾现在怎样,一定正在着急。
弗朗西斯像张人皮一样摊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王耀起身的响动弄醒了他:“怎么了,小耀?要走了吗?”
“我得回家。”王耀说完便匆匆离开,顺手把房门“呯”地一声甩上。
没有去洋行请假,王耀一路急奔回家。刚要开门,却发现门没上锁,他心中不由得紧张,推开门喊着湾湾的名字冲进卧房。待进得屋内,他看到湾湾正蜷在床上安睡,而她床边居然坐着一个男人,正是伊万。
“你怎么在这儿?”王耀生气地质问伊万。
“嘘!”伊万站起来把王耀推到外面,“湾湾哭了一夜,刚睡着。”
王耀顿时感到内疚,昨晚他在弗朗西斯家干那种荒唐事,醉得不知今夕何夕,连最重要的新年都没陪湾湾过。
“这么重的酒味,你去哪了?”伊万抽着鼻子问。
“说也说不明白。”王耀捂着额头,宿醉后的头疼是难免的。他忽然想起刚才被打断的问题:“但是你怎么会在我家?还在湾湾的房间里!你这一晚上到底干什么了?”王耀警惕地问,他一向不信任这个俄国人。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伊万耸耸肩,“你一直不回来,湾湾很害怕,所以找我下来陪她。”
“真是这样?”王耀还是不相信。
“倒是应该问问你:把妹妹丢在家里一夜不管,你就放心得下吗?”伊万笑着问。
王耀哑口无言。
“哦,我差点忘了,确实有个危险的男人来过哟!”伊万摸着下巴,作回忆状。
“什么?”王耀的心又提起来。
“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美国佬,他来找你。”伊万笑得天真无邪,“我看他不像个好人,就把他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