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样子可没什么说服力。”伊万说着翻出了一条十字架,正是阿尔送给王耀的圣诞礼物,他把这东西在王耀面前晃来晃去:“咦?你什么时候信教了?”
“拿过来!”王耀抬手去抢夺,可是由于身体虚弱,动作也慢了,十字架被伊万拎得更高。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伊万把十字架拿到鼻子跟前嗅嗅,“怎么有一股美国佬的臭味?”
随随便便把十字架往桌子上一丢,伊万继续翻东西,他忽然欢呼着扯出一个漂亮的洋娃娃:“哇!这是你要送给湾湾的礼物吗?”
“不是!扔掉!”王耀厌恶地喊,那是本田送来的。
伊万意味深长地笑笑,伸手把洋娃娃塞到王耀怀里:“这么漂亮的东西怎么能扔呢?让她好好陪着你!”
最后伊万总算找出一点板兰根,笨手笨脚地帮王耀冲好,看着他服下。王耀一边擦嘴一边说:“伊万,帮我个忙,去怡和洋行替我请假。”
“我干嘛要去?”伊万叉着双臂问。
“帮人帮到底。”王耀难得地没和他拌嘴。
见王耀不反击,伊万也觉得没趣,于是草草答应了,很快带着王耀写的字条出门,赶去怡和洋行。
伊万走后,王耀呆呆地躺在床上,手里还抱着那个让他反感的娃娃。虽然身体很沉重,但他的心却渐渐清明起来,好像杂质随着身体沉下去后,有什么清晰的东西浮现出来。
第26章
除夕前一天,王耀最后一次为费里西安诺当模特,那幅油画要完成了,费里没有让任何人看他的半成品,用他的话说,“要在画展上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想到自己的裸体画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展览,王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能阻止费里,说到底他们也就是雇佣关系。不过王耀转念一想,既然是画展,左邻右舍的穷中国人也不会去看,而亚瑟忙得脚打后脑杓,也不会有时间去,所以自己丢脸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费里今天画得很小心,不像以往会随着心情而舞动画笔。虽然不懂西洋画,但王耀猜测这与中国画的道理一样,画龙最重要的是点睛,所以费里现在就是做点睛之笔。
“啊!完成了!”费里开心地丢开笔,“这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作品!”
“你会画出比这更好的。”王耀爬起来微笑着说,伸手去捡他的衣服。
“可是你还没看呢,”费里歪着头问,“你不来看一下吗?”
“还是算了,我自己那个样子还是不看为好!再说我又不懂艺术。”王耀笑着走到帘子后面穿上衣服。
“那么,耀你会去看我的画展吗?”费里期待地问。
“恐怕不行,”王耀带着假装遗憾的表情摇摇头,“听路德说你办画展的地方是禁止中国人进入的。”
“哎?有邀请函还不行吗?”费里虽然失望,但没对王耀的话产生多少怀疑。
“大概不行。你的画展很重要,我可不希望有什么麻烦。”王耀说着要走。
“那至少来看一看吧!”费里指着画布,“就一下!”
王耀绕到画板前,不禁惊讶地问:“是这样的?”
费里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很有创意的设计吧?”
虽然看着画上的自己有点窘,但是王耀由衷赞叹:“的确很不一样!”
王耀知道自己应该告辞了,终于结束了当人体模特的工作,他既有一种释然,也有些失落,让他失落的原因有两个:不能再挣这份钱以后日子又要变得拮据,而且他也再没有理由踏进这个房子。
费里还要去买石膏,这件事他从不交给仆人去办。王耀也准备离开,但却被路德叫住:“吃些茶点再走吧,老陈只有点心做得还比较好。”老陈是路德家的中国厨师,路德和费里都不喜欢他做的菜。
王耀没有拒绝,顺势坐到桌边。云间替二人端上茶点,王耀有点心虚地看着云间,但云间不仅没有故意看他,也没有刻意回避他,好像一切都跟任何一天一样平常。云间用修长干净的双手利索而平稳地为桌边的两人倒上茶,又把装着各色精致糕点的小银架子放在桌子中央,之后便收起托盘退下去。
点心的味道不错,和外滩三号那家咖啡馆的一样好吃,如果阿尔能来尝尝就好了。可是阿尔上次的行为却很是古怪,即使久未见面而生疏了,也不至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掉吧?王耀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阿尔了。
“耀?”路德的声音把王耀唤回现实。刚才路德问他对茶点是否还满意,王耀兀自愣神,没有回答。
“你有什么烦心的事?”路德问道。
王耀赶紧把心思集中到面前的饮料和食物上:“真不好意思!点心味道很好,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可以说给我听吗?”路德把杯子放回碟子里。
“老陈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吧?”王耀隐约记得路德似乎说过他父亲还在中国的时候就雇佣了老陈。
“确实,他来这里的时间比我还早。”路德本人是几年前才开始在上海长住的。
“你一直不喜欢他做的菜,但是从没说过要换厨师。”王耀提出长时间以来的疑问。
路德想了想说:“老陈在这里年头很长,他工作认真,手脚也干净。虽然我不喜欢他的菜,但也不好辞退。而且——”
王耀明白这个“而且”后面才是真正的原因。
“而且罗德只肯吃老陈做的东西,”路德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中国人做菜太油腻,老陈虽然做不好德国菜,但幸好口味清淡。”说到这里,他竟然有了点笑意:“罗德这家伙,不仅有洁癖,对食物也非常挑剔,有一星半点的油都不吃,有时候真会跟我赌气而饿一晚上。”
不吃油?怎么没饿死他!王耀在心中骂了一句。即使与洋人相处时间很长,他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能穷奢极欲却还要有诸多不满?而他只要能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上,能让湾湾不挨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那么那些被关在牢里的中国工人呢?他们有命活到走出监房就是天大的幸运。
而有些人的烦恼就只是菜里的油多了一点,上苍就是如此不公。
“你好像对埃德尔斯坦先生很照顾。”面前的茶已经凉了,王耀无心去喝。
路德用明显带有幸福感的口吻说:“罗德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是个干净、纯粹的人,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生活变得简单。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吗?”
“嗯?”王耀专注地倾听。
“他弄断了我家钢琴的一枚琴键,急得哭了,好像那是什么不得了的罪过一样。”路德微笑着回忆,“那一年我快满六岁了,已经在父亲的要求下学习做一个合格的贝什米特家继承人。罗德和我哥哥一样是八岁,他总是被哥哥欺负。”
“那后来呢?”王耀不禁问道。
“后来当然是我替他顶罪,但是父亲不信,一口咬定是哥哥干的,于是哥哥挨了打。”说着童年趣事,路德忍不住笑出声。
难怪基尔伯特会跟罗德里赫过不去,王耀可以想象基尔被冤枉以后暴跳如雷的样子。王耀想起以前还在北平时,继母拿家里的东西当了去赌博,都会赖到他身上,父亲从来都二话不说把他拎起来暴打一顿,无论他如何解释都不相信。
路德还在继续讲:“那时候我觉得罗德真漂亮,像希腊神话中的那喀索斯一样,而他也的确高傲得像一株水仙。”
“很难想象,你能和如此高傲的人成为朋友。”王耀直白地说。如果说漂亮的男人,王耀倒觉得弗朗西斯是最漂亮的,只要他能刮一刮那满脸的胡子茬。
“那是因为他的脆弱,他只是在高傲地保护自己。”路德十分了解自己这位好友。
王耀却对这种说法不屑,这样的人用中国话来形容就是“纸糊的老虎”,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看来埃德尔斯坦先生也有苦恼的事情,用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他是儒家十三经、《道德经》、《大藏经》还是《圣经》。
“罗德他经历的事情比一般人要痛苦得多,我想我们都没法体会,所以他无论怎样任性也好,我都会好好对待他。”路德不愿谈太多罗德的过去,那对他来说是一个神圣的禁忌。
楼上的钢琴声适时地传来,本来无话可说的王耀打定了主意。今天的曲子很平和舒缓,看来罗德的心情不错。
王耀一口喝干凉透了的茶,站起来说:“我好像有东西忘在画室里了,可以再上去一下吗?”费里的画室从来不锁,也没有锁的必要。
路德欣然应允,王耀向他点点头表示感谢,转身上楼。
再次来到钢琴房紧闭的门前,这一次王耀没有上回的胆怯和退缩,他大胆地抬起手,用指节在门板上实实地敲了几下。与上次一样,屋内的人没有反应,王耀果断地推开了门。
正在弹琴的罗德稍稍惊异地将脸转向门口,在看到耀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嫌恶与不耐烦:“你又来干什么?”
王耀没有因罗德的态度而窘迫,他镇定地说:“费里的画完成了,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