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吓得要尿裤子,所幸小泰被喂了点水,一个时辰后便悠悠醒转过来,虽然仍然虚弱,但认得出周围的人,也能说话了,看来脑子没受损。
伊万总算肯放医生走,那医生一溜烟跑得没影。
小泰看看在场的几个人,艰难地问:“谁把我弄回来的?”
“王大哥救你回来的,”小越轻柔地替他擦脸,“别说话,好好养伤。”
“小越啊,”小泰的头不能动,只能转动眼珠看着心爱的女孩,“咱们走吧,今天的事儿闹大了,上海我肯定待不下去。”
“怎么会?”小越惊问。
可是小泰说话很困难,小越只好不再追问,安顿小泰睡下。
王耀向其他几个人示意,除了看不清火候的小菲,大家都悄悄退出来,王耀走在最后,顺手把小菲也扯出来。
“哎?哎?怎么回事王大哥?”小菲愣乎乎地大声问。
“没咱们的事了,小菲你回去找你的美国客人吧,今儿个谢谢你了。”王耀两只手抓着小菲的肩膀把她往外一转,顺势将她推出弄堂口去。
第21章
自那次骚乱之后,小泰不仅丢掉了码头的工作,而且时刻担心被巡捕抓,日本人好像很重视这件事,说是与什么革命党有关系,那些被关进监狱的工人无一不受到严刑拷打。王耀很庆幸那天遇着一位通情达理的巡捕,或许由于同是在租界讨生活的北平人,那位年轻巡捕算是放了他们一马。
两天以后,身体还未恢复的小泰决定离开上海,去南洋投奔他叔叔。小越对漂洋过海十分担忧,她是山里人,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小泰安慰她:“坐船可比走陆路轻松多了,而且速度也快,少受很多罪!”但是谁都知道海上的危险,遇上个大风大浪,一船的人都会葬身海底。
小越没有表示反对,和小泰相识这几年是她过得最好的日子了,虽然穷些,却总有个指望。小越说:“怎样都好,反正我就跟着你,到哪咱俩都一起过。”
出发那天,小泰头上还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王耀坚持要求送他们到码头,奇怪的是伊万也非要跟着,还顺便帮小泰提了最重的行李。湾湾跟小越一路说着女孩子的悄悄话,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
“老王,甭替我们担心,”小泰在拥挤的码头上同王耀告别,“去南洋讨生活的人不少,听说还有人发了财,我和小越刚到那边可能要吃些苦,但将来肯定能好起来。”
王耀点点头,按着小泰的肩膀说:“你俩好生去吧,将来发了财别忘了照应我。”话虽如此,几人心中的辛酸却不减半分。
小越忍不住落泪,她娇美的嗓音发出的哭泣声连神仙听了都要入迷:“王大哥,你可别忘了我们!”
“哪能忘呢!”王耀强挤出笑容说,“将来王大哥走投无路了还得靠你们呢!”
“王大哥你可别这么说!”小越着急地打断王耀,“你是做大事的人,你肯定能活得好好儿的!”转而又对湾湾道:“湾湾,你有出息,以后准能嫁个豪门大户,到时候就当少奶奶了。”
湾湾泣不成声:“小越姐你得给我写信啊!”
轮船拉响了第一阵汽笛,准备远行的人们纷纷告别亲人,沿着船体与大地虚浮脆弱的连接处踏上可能不归的旅途。
小泰和小越也不得不走了,伊万把行李交给小泰,这对年轻男女向轮船的方向挤过去,已经没有空隙让他们回头。登上甲板,两人向王耀等人所在的位置挥手,可是他们的身影混在太多的送行人之中难以找到。又是一阵汽笛声,钢铁的巨大船体缓缓离开故乡的岸边,向大海未知的另一面驶去。
“回去吧。”王耀揽着湾湾的肩说。
几人往家走,伊万意犹味尽:“南洋或许是个有趣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去那里。”
王耀对他的语气很反感:“别说得像玩一样!要不是活不了,谁愿意去那种地方?”但凡有别的选择,谁又肯背井离乡呢?若不是在北平混不下去,他又何必在上海滩艰难地谋生?
伊万伸出一根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王耀的额角一下。
“你干什么?”王耀不满地瞪着他。
伊万将那根戳过他的手指摆了摆:“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你认为租界里的洋人都是过不下去才来上海的吗?”
王耀答不上来,被伊万这么一说,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中国人迁徙的最大原因是自然灾害或战乱,如果能够选择,中国人通常会留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终老一生。可是洋人却不同,他们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并非由于生活所迫,而是为了开拓和掠夺,为了得到更多财富。或者,有的人没有明确的理由,只为了冒险和尝试新鲜事物。王耀想起站在沙逊大厦上俯视黄浦江的阿尔,他对自己有资格继承的财产不屑一顾,却对上海这座陌生的城市着迷。而身边这个俄国男人更加神秘,至今为止伊万从未向王耀讲过自己的身世,王耀在他的房间里看到过散落的手稿,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俄文,伊万的目的显然不是维持生活,那么他到底来做什么呢?王耀不能理解,这就是中国人与洋人的不同吗?
额角同一个位置又被重重一戳,陷入沉思的王耀吓得一激灵,控制不住地叫起来:“哎哟!”
旁边的湾湾不乐意了:“你总捅我大哥干什么?”
伊万仍举着犯案的手指:“跟我说话时居然走神,觉得我很无聊吗?”
“没有,正好相反。”王耀顺口说出来。
“哎?那么说你觉得有趣?”伊万眨眨眼睛,低头贴近王耀的脸。
“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王耀只能如实说。
“比如?”伊万饶有兴致地等着王耀的回答。
“伊万,你说过你是个作家?”王耀忽然问。
“嗯,那又如何?”伊万点点头。
王耀道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你为什么不去做些更好的工作呢?你有力气,又不笨,能做的事情很多。可是你偏偏跑到上海这么远的地方,又没见你干过什么像样的事。”
大个子的俄国人笑了:“你认为我是个懒汉,对吧?”
王耀避开他的目光:“有点。”
伊万停下脚步,王耀和湾湾也不得不停下。三人刚好走到车站。
“湾湾,你先坐车回去吧。”伊万对湾湾说。
湾湾不信任地看着伊万和王耀:“你们俩不会要打架吧?”
“不会呀,”伊万笑着搂过王耀,“只是想谈点男人间的话题,女孩子不爱听的。”
这时正是上午,这一带也比较安全,王耀便让湾湾先回家了。
“你想说什么?”王耀问,湾湾乘坐的有轨电车带着叮叮当当声驶远了。
伊万指指旁边窄小的街道:“走,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一间茶馆里,伊万和王耀挑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上海的咖啡厅很多,可是茶馆却比不得北平的地道,但在这个西化的城市里,固执于自己生活方式的中国人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
“现在可以说了吗?”王耀看着把玩茶具的伊万。
伊万不慌不忙喝了杯中的茶水:“王耀,你一直认为你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吧?”
王耀想了想:“也没什么对不对之分,但是我是在正经过日子。”
“对,就是这个,‘过日子’是你们中国人最重要的东西。”伊万把茶杯往桌面上一敲,这一举动引来旁人的视线,“所以你从来不去考虑生活中该有的快乐。”
“没钱还谈什么快乐?”王耀不安地看看周围的茶客们。
“这就是你的局限,你只是在求生,却从来不考虑活着的意义。”伊万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茶,这种小杯子不能让人开怀畅饮,但如果将茶像水一样饮用,人就跟牲口没什么两样了。
“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小香在英国留学,湾湾还在洋学堂念书,我有心思去想这些没有用的吗?”王耀苦笑着喝茶。
“你呀,活得像台机器!”伊万撇嘴。
听到伊万这么说,王耀被某种回忆所触动,自言自语道:“他也这么说过呢……”
“哦?哪个他?”伊万斜着眼睛看王耀,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王耀发觉自己失言:“一个朋友。”圣诞节的清晨,以初升的太阳为背景,金发的美国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好像是对你影响很深的人啊,”伊万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耀说,“那么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你没必要知道。”王耀没好气地喝干自己杯里的茶水。
伊万把长胳膊支在桌上,没有放弃对王耀的研究:“你的生活很无聊,可是我又觉得你很有趣。”
“哪里有趣?”王耀觉得伊万的话没头没脑。
“我想看看你到底能支持到什么时候,每一次我觉得你就要被压垮了的时候你总会再活过来,”伊万微笑,“可是我以为你足够坚强的时候,你又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被提起自己的糗事,王耀很不高兴:“那次我喝醉了,你别总揪着这事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