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耀!”明朗的声音让王耀将注意力从窗外转回室内,阿尔刚刚在他对面坐下,他的金发上落了一些雪,正在用手拍去,由于室内温度高,那雪花在触手的一刻便化作水,浸入阿尔的头发里,平时乱蓬蓬的金发这会儿一绺绺搭在饱满的额头上。
阿尔看看表说:“我没迟到,看来是你到得太早了。”
王耀颔首微笑:“我怕来晚让你等。”洋人经常痛斥中国人的时间观念,认为这是个不懂得守时的国家,曾有人怀疑这是因为中国人不带表,但这个说法显然不成立,王耀在北平的时候就见过一些装模作样的没落贵族带着怀表到处炫耀,时不时掏出来看一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那大褂底下挂了块表。
看看空空如也的桌子,阿尔抬头问王耀:“你还没点?想喝点什么?”
“上回那种就好。”王耀规矩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每当他紧张时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个动作。
“上回的?”阿尔挠挠半湿的金发,“我也只是随便点,都忘了要的是什么。”
“蓝色杯子的那种。”王耀说,虽然咖啡很苦,但他喜欢那个颜色。
“抱歉,我们现在有三种蓝色杯子,不知您说的是哪种。”侍者问道。
“可是上次明明只有一种!”王耀想起和本田菊一起的时候。
“我不知道您说的上次是什么时候,”侍者说,“但我们刚刚换了一批茶具,现在有三种蓝色杯子,分别配不同的咖啡。”
王耀陷入苦恼之中。
“呵,看来对你来说杯子比里面装的东西更重要,”阿尔笑着看王耀的眼睛,“那么你要的是哪一种蓝色呢?”
被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看着,王耀不禁脱口而出:“和你的眼睛一样颜色的。”
阿尔难以置信地一瞪眼睛,旋即笑开了,对侍者说:“去找那种杯子吧,别管是什么咖啡!”既而又点了许多好吃的点心,对于阿尔来说,显然点心比咖啡更重要。
两个都不在意咖啡的人在一间咖啡厅见面,这在上海不算什么怪事。
咖啡杯很热,王耀用双手捧着,生了冻疮的手指奇痒难耐,如果去抓又会疼痛无比,一不小心就弄出血。
阿尔坏笑着问:“你喜欢这种杯子?”
“不,我喜欢这颜色。”王耀不敢抬头,刚才不小心说出口的话让他窘迫万分。
“喜欢这颜色是因为喜欢我的眼睛吗?”阿尔紧追不放。
“……”王耀说不出来。
“如果你喜欢,我会很高兴。”阿尔将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托着腮,玩味地看王耀的表情变化。
“应该说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深。”王耀把杯子捧到嘴边,喝一口苦涩的饮料。
阿尔故作惊讶:“没想到你直到现在还在恨我!”
“哎?”王耀莫名其妙地抬头看阿尔。
“终于肯看我了吗?”阿尔把头探前一点,“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似乎不怎么愉快,你忘了你丢的钱了?”
这令王耀再次想起不快的往事和难堪的现状,想起他自己没有尊严地当人体模特以糊口,他的脸涨红了,但是想到自己不可能改变这一切,他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悲伤。
喝完咖啡,阿尔提出请王耀吃饭,王耀没拒绝,他知道跟洋人客气没有意义,他们永远不懂中国人那一套欲拒还迎。
两人走在外滩高大的建筑之间,路面上覆了一层薄雪,微微有些滑。阿尔敞着最上面两颗大衣扣子,看上去对这种气候浑不在意。王耀却不得不紧了紧自己的围巾,挡住要飞进领口的雪花,他忆起家乡的冬天,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雪霁之时,广阔的平原上像铺了厚厚的羊毛毯子。
但是上海没有那种大雪,此时夜空徐徐的、轻柔的落雪在路灯的光晕下如透明的水晶碎片一样,像小提琴舒缓的曲调,浪漫得太不真实。
上海的夜空雪,寂寞世界里的童话。
两人来到一家装修雅致的西餐厅,大堂里几乎没人。毕竟是圣诞前夜,洋人们都会跟家人或朋友在一起。王耀和阿尔像两个孤独的影子,在角落里的桌边对坐。
红宝石一样的红葡萄酒,只能像喝茶一样轻抿一口,不然会显得失礼,装模作样的西方礼数,王耀在心底这样想。牛排看上去丰盛可口,但是刀叉会让一个老实本份的中国人变成小丑,王耀笨拙地学着阿尔的样子,一刀刀向牛排上划去,将完整的一块牛排划上一道道伤痕,却连一点肉屑也没切下来。
再过两个小时就是圣诞节了,王耀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阿尔似有心事,他切牛排的动作开始慢下来,陷入沉思。
“很晚了,该回去了吧?”王耀试探性地问。
“吃完你的牛排,否则你没力气做今晚要做的事。”阿尔把注意力转回盘子里。
“要做什么?”王耀不解。
“你答应过陪我过圣诞。”阿尔说。
“是的,所以我问要做什么。”王耀想知道答案。
“陪我去一个地方,如果你不害怕。”阿尔忽然看着王耀。
“什么地方?”王耀谨慎地问。
“海边。”
“海边?”王耀惊呼出声,从这里到海边开车要四个小时,如果顺利的话。
“是的,你同意吗?”阿尔不想多解释。
王耀知道自己应该拒绝,在这种天气单独跑到荒无人烟的海边,又是在深夜,这是十分危险的,不冻死也可能被强盗杀死。
可是王耀却听到自己说:“好吧,但愿你不是想杀了我。”
“当然不会,我不想跟一个死人一起看日出。”阿尔笑道。
阿尔准备开亚瑟的车出门,亚瑟允许他使用。出发前,阿尔带王耀回到沙逊大厦,找出一件保暖的外套给王耀披上,那衣服对王耀来说大两号,这样裹在身上,看上去像偷穿父亲衣服的孩子。
开车向东,在城内时仍是灯火辉煌,上海是东方的魔都,是永远迷人的不夜城。但东方魔都的魔力不能触及的地方,黑夜像一只俯卧的巨怪一样笼罩着天地。一切都在沉睡,好像黑夜本身也睡着了一样。
王耀觉得困倦,但是他不敢睡,坐在副驾驶位上,他紧张地看着前方的路。阿尔稳稳地开车,看不出一点疲累的样子。
“你不累吗?”王耀问。
“不累,这不算什么。”阿尔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耀终于支持不住,歪在椅子上打盹,半睡半醒之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车子的颠簸,路况很不好。
车子终于停下了,王耀睁开眼睛,入目只是一片黑暗,耳边传来阵阵海涛声。
“我们到了。”阿尔简单地说。
打开车门,带着咸腥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海。夜里的海黑暗而压抑,像有一股汹涌的力量在下面悸动,令人畏惧。
海风很冷,王耀不得不再回车里,即使这样也暖和不起来。
阿尔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王耀:“要不要把我的衣服也给你穿?”
“不行,你会冻死。”王耀摇头拒绝。
这一夜出奇地漫长,王耀虔诚祈盼天快亮起来。
几个小时过去,东方的海面上,海天交际处的黑色开始淡去,呈现出深蓝的色泽,海平面上微微泛红,从那一点向整个海面扩散,视野中的亮度在逐渐增加。
“快了,海上日出。”阿尔下车大步走向海滩,王耀小跑着跟在他后面。
天际的蓝色越来越透亮,就像阿尔的眼睛。
蓝色的黎明。
终于,一个小小的金红色光点出现在海平面上,它在一点点升高、扩大,发出越来越强的光芒。
那是一首亘古不变的,永恒的史诗,是仅属于太阳的诗篇。
面对日出,王耀的表情有些迷茫,初生的太阳开始变得刺眼,他眯起眼睛,却仍不愿转开视线。
而身后的阿尔已经举起相机,拍下以朝阳下的海面为背景的,中国人的背影。
“海的那一头就是我的家!”阿尔恢复明亮的笑容,被海风吹乱的金发向脑后飘飞。
“这里可看不到!”王耀不是什么浪漫的人。
“可是听得到,海浪的声音都是一样的,”阿尔笑着说,“海水不受阻隔,即使远隔整个太平洋,但两块大陆的海岸还可以通过海水来进行交流。”
“你可真那个什么,罗曼蒂克!”王耀嗤笑。
阿尔耸耸肩:“只是你太缺少发现罢了,你的生活太单调,像台机器。”
“人可不是机器,机器停了还可以再开,人要是停了就见阎王了,”王耀说,“所以我哪敢停下啊!”
阿尔没答话,最后看看洒向海面的阳光,他说:“回去吧。”
第20章
回到上海时已经是大白天了,昨晚雪停在半夜,今天是个难得一见的晴朗冬日。即使一宿未眠,王耀还是忍不住向窗外张望,他从未带着如此闲适的心情看这座熟悉的城市,一切都好像新鲜了不少。
阿尔开车送王耀到弄堂口,停下车后,他忽然说:“耀,圣诞快乐!”
“呃?哦,圣诞快乐!”王耀赶紧回以祝福。
阿尔忽然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举到王耀面前:“送给你的,圣诞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