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一惊:“为什么?不是为了工钱的事吗?怎么为这点事就杀人?”
“嗨!哪有那么简单?”小菲压低声音道,“那些工人里有革命党,他们打死日本人了!”
“什么?”王耀惊呆了,“革命党?他们敢杀日本人?”他想了想又问:“不会所有工人都是革命党吧?我也认识几个,都是老实人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日本人啊,做事决不留后患,不把闹事的都杀干净他们不放心。”小菲白嫩的双手指指点点,“其实那帮被捕的工人里只有一个革命党,他一进去就招了,但是日本人一个都不放。”说到这里,小菲又提心吊胆地小声说:“而且我听人说啊,那革命党还有同伙,日本人打算把他们一网打尽,所以现在还留着犯人没杀,等他的同伙自投罗网呢!”
“嗯,是个好主意呢!”伊万微笑着说。
王耀笑不出来,他忽然有点怨那个被抓的革命党,要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跟着送命。他更怨恨那些日本人的横行霸道,如今哪能有个说理的地方呢?
“哎呀呀!不早了,我得开工啦!”小菲嚷嚷道。天色将晚,正是□□要开始工作的时间,王耀和伊万知趣地离开,搅人生意是不好的。
没过多久,梳着飞机头、浓妆艳抹的小菲出门了,水蛇般的腰肢在妖娆的红旗袍里扭得欢快。
伊万和王耀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往下看,待小菲走出弄堂消失不见,王耀问伊万:“伊万,你说那帮工人还有活路没?”
“不好说,”伊万斜眼看着王耀说,“有人拿钱赎的话应该能放出来,就看他们家里人能不能出得起钱了。”
但是在码头上扛活的人,谁家里出得起钱赎一个人呢?而且他们大都是加上筷子三根光棍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那个革命党呢?”王耀想起整个祸事的核心人物。
“怕是得死了吧,”伊万说,“除非他的同党去劫大牢,不过这应该正中日本人下怀。”他神秘兮兮地笑着说:“我倒希望他们多闹出点动静,顺理成章的戏不好玩,多点意外才刺激呢!”
“这个年头啊……”王耀不禁感叹。怎样才能安生呢?
所谓的艰难时世。
第24章
新的一年里,怡和洋行的生意稍有些起色,但是亚瑟却比任何时候都忙碌。自从西历新年后,弗朗西斯再没在洋行里露过面,他已经向亚瑟递交过辞呈,但亚瑟并未批准。少了弗朗西斯,很多事情亚瑟都得亲力亲为,他想把阿尔拉来帮忙,但是阿尔坚决不肯插手洋行的事务。王耀的工作也比以前繁重得多,由于劳累,他脸色总是不好。费里在作画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没有对王耀说,而是跟路德提起:“好像我把他脸上的颜色移到了画上,他就没有色彩了。”
王耀也为其他的事情烦心,那天阿尔一反常态地出现在洋行里,王耀欣喜地想上前说话,不料阿尔只是跟亚瑟争执了几句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自始至终都没看王耀一眼。王耀很失落,可是又说不上来这种失落感从何而来。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和阿尔一直没能再好好地相处,他猜不透阿尔的想法,虽然阿尔看上去是个并不复杂的人。
忙起来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快。快要过年了,对中国人来说,无论生活如何困窘,年都是必须得过的,这是一种坚持。上海虽然有大片的租界,但是生活在上海的中国人都没有忘记自己的旧历年,即使西方的历法已成为政府规定的合法纪年方式,但民间仍按照传统的那一套来延续这个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生活。
工作再忙,王耀也在寻思置办过年的事情,按说新年得给湾湾准备压岁钱,还得给她添新衣服,可是他现在拿不出足够的钱,只能减少一些。觉得自己挺对不起湾湾,这些年来只让她跟着自己受苦,连个年都不能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另外还有一件事让王耀牵挂,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的弟弟王港一个人在英国,过年的时候肯定要想家吧?
但是想知道王港的情况就只有去问亚瑟,王港会定期给亚瑟写信,说明他在英国的情况,同时转达对哥哥和妹妹的问候。而他并不直接给王耀写信,一方面是由于王耀在他离开以后搬过几次家,最重要的原因是亚瑟不允许。所以王耀只能去问亚瑟,但亚瑟从不会给他看信,只向他说明一下信中跟他有关的内容,当然,也是经过亚瑟挑选的。亚瑟不会告诉王耀,王港在刚到英国时因为一张中国人的面孔而受尽了欺负;他也不会告诉王耀,王港曾经恳求哥哥让他回去;亚瑟更不会告诉王港,王耀是如何想念他这个弟弟,如何希望能见到他。亚瑟只是告诉王耀,王港一切都好,学业顺利。亚瑟也告诉王港,王耀忙于生计,让他在外面自己照顾自己。所以王耀得知的只是弟弟最模糊的消息,而王港能知道的是哥哥早已不在意他。亚瑟的办法很见成效,艰难的境况激发了王港的潜能,他迅速地成长,愈加优秀,虽然周围的英国学生们仍然看不惯这个中国少年,但是他的才华让他们闭嘴,他孤傲的态度和果敢的作风让出身贵族家庭的他们嫉妒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现在的王港是一个令亚瑟满意的学生,而亚瑟对王港的意义早已超过了王耀。
并不知晓这一切的王耀仍然像以往一样询问亚瑟:“柯克兰先生,小香来信了吗?”
亚瑟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他:“是的。”
“他现在怎么样?”王耀关切地问。
“相当不错,他从不让我失望。”谈起王港,亚瑟是颇为自豪的。
“他过得还好吗?马上要过年了,他会不会想家?”王耀想象着王港在外面孤伶伶的样子,有些心疼。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了,你怎么还放心不下?”亚瑟皱起粗粗的眉毛。
王耀低声说:“他毕竟还小……”
“他十八岁了,王耀。”亚瑟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都有点想象不出小香长大的样子了,”王耀苦笑,“那么,小香提到我和湾湾了吗?”
“他说他很好,让你们不用替他操心,”亚瑟转动着碧绿的眼睛,“他还说,过年好。”
“这孩子……”王耀脸上舒展出温暖的笑容,“也告诉他‘过年好’,他好好的就行了,不用担心我和湾湾!”
“我会转告的。”亚瑟点点头。
实际上王港的信里没有只言片语提到他的哥哥。
马上就是除夕了,王耀在工作之余也忙里忙外地办备年货,花钱称了一块肉,还买了些平时舍不得买的食材。对子是早就写好了,只等除夕那天贴上。伊万在一边看热闹,对这个陌生的中国节日表现出好奇,不时问一问这个是做什么的,那个又有什么意义。
小菲却不太高兴:“唉,最近生意这么不好做,真叫人别过年了!”
王耀不解:“你那生意,什么时候不一样啊?”
小菲一甩帕子:“这你就不懂了,王大哥。现在这年关底下,谁也没闲钱来找乐子啊!我们干这一行的姐妹就没得挣了!”
王耀笑道:“你可以去找洋人啊,他们又不过年。”
小菲拧出一脸苦相:“哎哟!可甭提了!自打上次码头闹事以后啊,到处都查得可严了!就连我们这些站街的姑娘都要查,说怕混进革命党的奸细!”
说起革命党,王耀又想到那些在监狱里的工人,不知道他们中有几个能活着出去。想起这些事,不得不意识到这是个风雨如晦的年月,即使在上海这样繁华的大城市里也不能安安生生地活着。
大过年的不想弄得心情不好,王耀极力打消自己那些念头。趁着休息日,王耀打算去给湾湾买礼物,虽然没有钱给湾湾添新衣服,但是总不能让妹妹冷冷清清地过这个年,于是王耀决定买些别的。他看中了一个梅花造型的发卡,湾湾最漂亮的地方就是那头乌黑靓丽的长发了,这发卡除了湾湾还有谁配戴?想到妹妹美丽的样子,王耀禁不住自豪地笑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施高塔路,天色已晚,夕阳金红的光洒在路边的梧桐树上,这条日后改名“山阴路”的跨租界道路是这样幽静美丽。路边的建筑多为洋房和中西结合的新式里弄,比起外滩上高而大器的建筑,这条路上的小房更具精致艺术的美感。由于住房条件很好,不少文化名人都在这里买房。王耀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一个个小院落,虽然他不喜欢西洋风格,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条街道的确干净漂亮,而且如此安详,就像罗德里赫的钢琴曲——仅指他心情好的时候弹奏的。
阿尔会喜欢这个地方吧?王耀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位美国青年,他曾经很不情愿地拖着病体陪阿尔逛外滩,但是现在他忽然很希望能和阿尔一起在施高塔路上走一走。
然而王耀很快发现这种安详仅仅是表面上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路德家的中国仆人云间。王耀总觉得云间身上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个表面温顺的中国人却有一双闪烁着自尊和生命力的眼睛,他或许不简单。王耀知道尾随的行为很不好,像个无耻的偷窥者,但是他无法抑止自己的好奇,悄悄跟在云间后面,不时借着梧桐树或建筑的拐角隐藏自己。一路跟下来,自己紧张得心怦怦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