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人在欢欣喜庆的元宵之夜,无助地缩在地上,哭了整整一晚。“我……我不再喜欢你了,不喜欢你了……你不要恼,回来好不好……”
楚恕之的手抖到不像话,那竹简重重摔倒地上,本就破旧不堪的竹简哗啦一下断了线,在地上四散而开。
郭长城慌忙蹲在地上将那竹简敛在一起,抱着它们起身的时候,正对上楚恕之的视线。
楚恕之站在离他不远处,那身影不知怎的,却看起来十分孤独,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又像是带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悲戚。
“是你吗……” 楚恕之看着他轻声问,声音回荡在幽暗空旷的空间里。
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梦里的那个人,和你的气息一模一样。
难道说,我们早在浩浩轮回之中,千百年之前,就已经相遇过。
郭长城抱着竹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楚哥……你说什么?”
楚恕之只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再出声。
正当郭长城快要受不了这令人不安的静默了的时候,楚恕之又开口了,声音难辨悲喜。
“长城,我们先上去,我必须要确认一件事情。”
一路上楚恕之都默不作声。他走到一块开阔的地方站定了,山谷的山风呼啸而过,把他宽大的风衣带的鼓鼓作响。然后他一只手平伸到前方,手心里垂下一只银白的骨坠,那骨坠在风中摇摆几下,反射着略微刺眼的清冷寒光。
郭长城曾经见过一两次楚恕之在收鬼的时候拿出那个骨坠,那是尸王召唤白骨的媒介。他不知道楚恕之现在拿出这个要做什么,不敢凑得太近,只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他,像是生怕他下一秒就随风而去一样。
他在身后叫了那人一声。“楚哥……”
楚恕之回头,向他伸出另一只手。“过来。“
郭长城这才敢犹豫地凑过去一些,却被轻轻一带,跌进了那人怀里。楚恕之比常人更低的体温从背后传来,一只手轻轻环过他的腰,将他搂在身前,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我要看看,这地下面是不是埋着什么。”
“站稳了,可能会有一点抖。”
郭长城呆呆地点了点头。这姿势竟然像个亲密的拥抱了,身后人的呼吸扑在自己脖颈上,微微发痒,他感受着那人结实的胸膛贴在自己背上,不合时宜地怔怔地想着。
楚哥,果然是没有心跳的呀……
背后的人轻吟出一段咒术,声音低低扬扬,清晰而又飘渺,只见那骨坠微微摇晃了几下,然后发出了耀眼的银光。
沉闷的轰响从他们脚下的地心深处传来,不一会,从环绕四周的参天古树开始,到背后的群山,一直蔓延到远方的地平线,都轰隆隆地震动起来。
震动越演愈烈,仿佛天地都摇晃了起来,郭长城快要无法保持站立,本能的恐惧漫上心头,几乎觉得下一秒大地就会从深处裂开,让他们瞬间跌进万丈深渊。
天旋地晃中只有身后人的怀抱是唯一的心安之所,郭长城转身紧紧抓住楚恕之的衣襟,克制着想要叫出声的恐惧,颤抖着将头埋在他的颈侧。
“别怕。” 楚恕之柔声对怀里的人说着,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毫不松动。另一只手上的骨坠却还在持续闪耀着。
若是他猜的不错,那竹简上的名字,就是被镇压在此地的亡魂。
那么这地下,就该是亡魂的埋骨之地。
三十七、
在强烈的震颤中,渐渐有什么东西受到吸引一般挣动着从地心深处升起。楚恕之以为,他会看到成片成片的白骨残骸漂浮起来。
结果他只看到了漫天遮云蔽日的沙尘。
他心里一沉,立刻停下了咒术,大地的震动随之停止。
漫天的沙尘扑簌簌地落在他们身上。
郭长城战战兢兢地抬头,疑惑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松了一口气。他见楚恕之用过这召唤术,可从未见过这般天崩地裂的反应。他真的以为,一抬眼,就会看见白骨残骸堆满山坡的骇人景象。
“楚哥,只有一堆沙子飘上来呀,地下没有尸骨吗。”
可是楚恕之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不,你知道的,这召唤只对尸骸起效果。” 楚恕之低声说。
郭长城愣了一下,他们身上,地下,都铺了厚厚一层的沙尘。那沙尘在阳光下隐隐透着些灰白的色泽。
这不会是……他的脸刷的白了。
楚恕之缓缓地说。“这些沙子,都是人的骨灰。”
“!”
楚恕之猜的没错,那竹简的确是千百亡者的祭书。
夜里入了市民梦的遥远悲鸣,若有似无却萦绕不散的怨气,镇压怨魂的千年庙宇,写了满墙的安魂咒,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串在了一起。
他隐隐明白那古书上记载的含义了。梁魏之交,南岭现大煞灾星,昏白日,裂大地,绝十方草木,鸟兽顷刻而尽。
在那遥远的一千多年前,定是有什么邪祟灾星在这里现世。
千百人瞬间葬身于此,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亡者的怨念过大,极易化作厉鬼祸乱人间,许是哪个路过的道人施了法,将那不受超渡的怨魂困于老庙的符咒之下。
从此亡魂久久徘徊在这里,转世无门,又怨念难消,只得在凡人梦里悲鸣哭泣。
三十八、
正想着,忽地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带着邪气的风,四周郁郁苍苍的树木一齐簌簌作响,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
“咦,天怎么突然黑了。” 郭长城不明所以地抬头望望,喃喃道。
楚恕之心里却霎时警铃大作。
不好,他的召唤惊动了沉眠于此的亡魂,怕是要引来鬼啸。
鬼啸,是千百怨魂从沉睡中被唤醒时同时发出的哀鸣。不同于平日里常听见的鬼魂嚎叫,来时如同海啸一般汹涌迅猛,遮天蔽日,可以瞬间将人的精神吞噬。
鬼啸时群鬼的怨念最盛,离得远些还好,若是不巧正站在鬼啸发生的地方,精神可能会被卷进群鬼死前的记忆,常人遭遇这个,轻则精神失常,重则暴毙而亡。
电光火石之间楚恕之只来得及抽出一张符纸,急急地念了句“闭”,符纸呼地一声燃起火焰,然后他一把将符贴到了郭长城前额上,几乎是同时他死死地用双手捂住了郭长城的耳朵。
下一刻,凄厉鬼叫响彻云霄。
那声波似乎都带了实体,所到之处刮起飞沙走石,刮起一声强风。
郭长城只堪堪感觉到自己额上被拍了一张带火的符,还没来得及害怕,瞬间听觉消失了大半,然后楚恕之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他隐隐能听见外面有极为凄厉的嚎叫,那声音却缥缈的像是从天际传来。
他想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如何了,却发现钳制他的力量大到他根本无法动弹,只能嘶吼地喊着身后人的名字,却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楚恕之一瞬间就被拖进了恐怖的记忆漩涡,无数怨魂死前惊惧的记忆呼啸着涌进他的脑海,像碎片一样混乱交错。
最后,他透过无数亡者的眼睛,看到了同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
先是几百身着士兵一样装扮的人从野外仓皇向着城门逃窜。
他们大部分手上还拿着武器和盾牌,却像见了鬼一样连头都不敢回,周围惨叫声时不时响起,都是凄厉而短促的一声,然后生生中断,叫声的主人瞬间化成一滩泥一样的血水。
后来场景又延伸到城里,一些身着粗布衣的平民也在一片火光混乱中尖叫着四处躲避。
楚恕之在无数死前的定格里看到了同一个鬼魅一般的影子,看起来是个年轻男人的身形,却半人半鬼,遍体鲜血,身上还有数把刀剑穿胸而过。它动起来快如疾风,被他碰过的人都瞬间化成泥土。
随着视野里能动的活物越来越少,那个邪祟之物终于晃晃悠悠地停下了,温热的活人之血滴滴答答地从指尖流下,它抬起手兴奋地舔了舔,似乎是笑了。
怪物抬起来了头,散乱的头发下一双猩红的眸子。楚恕之在别人临死前的视角下恍惚中仿佛跨越时空与它对视了一般。
他看清了它的脸。
那居然……是自己的样子。
南朝梁末,西魏之初,霍乱不断,邪祟横生。南岭现大煞灾星,昏白日,裂大地,绝十方草木,鸟兽顷刻而尽,人影无寻。后此地时闻万鬼夜哭,后人谓之南岭邪山。
——仙鬼志
第10章 番外1
番外——缘起
1.
楚江被一个年轻的小药师捡了回去。
其实,当他混身血污地倒在林间的时候,是一心求死的。
为护大梁家国安康,他戎马一生,立下战功无数,他曾以为自己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不想到是以这种结局收场。
他浑浑噩噩地失去了意识。只可惜连死前都不能做个安生的梦。
他依旧挣扎在一片火光之中,眼前是至亲和旧部被杀前绝望而惊恐的眼神。
意识不清中,一抹凉意贴到了滚烫的额头上,似乎有人温柔地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