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辛在地上□□了一声,楚江脚步一顿。盗匪们仓皇逃远了。
楚江回过身去,小心地抱起他。小孩儿额上的血糊了满脸,手背被踩得青紫一片。楚江有点心疼地低骂道。
“打不过不知道跑吗。你在护什么,有什么比你的小命还重要的。”
郭辛只觉得被打得浑身都疼,神智都模糊了起来,却还是攥紧了手里的东西,只喃喃道。“不行,这草药很重要的,要给他治伤的……”
那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手里,静静躺着一株不常见的药草,想来是他费了力气才寻到的。
楚江哽住了。
半晌,他艰难地开口道。“郭辛,你又不欠我的,你何必如此。”
小孩儿恍惚睁眼,视线被血盖住,楚江搂着他眉头紧皱。
这场景和多年前的记忆有些重合了。
“我欠你的……” 小孩儿模糊地笑了,“将军,你又救了我……”
6.
郭辛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楚江在床边盯着他,神色复杂。
头上和手上被缠了整齐的绷带,那手法一看就是常年熟练的。
“谢……谢谢。” 他有些不好意思,“反倒让伤员给我治病了。”
楚江像是要把他脸上盯出什么花来。“你认识我。” 用的是陈述句。
郭辛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昨天他神志不清下,不小心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当着那人面说了出来。
“我……对。”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垂着头不太敢看那人。“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觉得你不希望我知道你是谁。”
楚江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这么说,你也清楚你救的是个弑君叛国的通缉犯了。”
也是,这南方边陲小镇虽然消息不灵通,连他的通缉令也没传过来,但是这大梁境内还有几人没听过他的传闻呢。
将军楚江,觊觎皇位已久,为逼退旧帝,勾结西魏,引狼入室,使得大梁从此陷入战乱,送了半壁江山。
那小孩儿脸白了一些,惶恐地抬起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仿佛在安慰他一样。
楚江嗤笑一声。“你认识我,你就该知道,我害死的人可比你救回来的百倍还多。小子,你一个行医的,救我这样的人,就不怕败了功德吗。”
“是因为我以前什么时候,救过你一次,你要报恩?”
这话中带刺,也不知是在往他还是往自己的心上扎,郭辛有点急了,语无伦次起来。“不对……不,也对……不……不对”缠着绷带的手还紧紧的抓着他,似乎这样就能让那人明白一点自己的想法似的。
郭辛不知道从何讲起,他有好多话想说,最后只堪堪憋出来一句。
“那不是你做的……你不会的!”
楚江只挑了挑眉。
“我……我很小的时候,遇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南下带兵打仗,路过一个村子,那村子被蛮人屠了……”
“我爹娘……都死了,我也要被杀了,然后你救了我。你还替我挡了一刀。” 郭辛悠悠回忆着,指了指他左肩的位置,“那刀疤,现在还留在你身上。我第一次给你换药的时候,就知道是你了。”
楚江依稀想起一些,那似乎是十多年前了,自己那时也还不到弱冠,少年封将,正是最意气风发,一腔报国热血的时候。他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也从敌人刀下救过很多人,里面包括不少小娃娃,他不记得哪个是他了。
郭辛看着他,目光灼灼。“那个时候,你跟我说,抱歉,我们来晚了,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会再让那蛮人伤我们一个子民,拿走一寸土地。”
少年将军亲自为一个孩童挡了一刀,孩童坐在地上,已经吓懵了,将军却下马在他面前弯下了腰,手温柔地放在他的头顶。“抱歉,我们来晚了。”
乌云散去,阳光照射在斑驳的土地上,那个眉目锋利的少年将领向孩童伸出了手。
从那以后,郭辛再也忘不了那个挺拔潇洒却目光温柔的身影。
自己多年前的话,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那感觉十分遥远而陌生。楚江摇了摇头。“呵……都十多年了,人是会变的。”
“你没变。” 小孩儿语速快得都不像平常,他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没变。”
“再遇见你……你的眼神很悲伤很悲伤。我不知道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一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而且你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你没变,我看得出来的。这十多年,我一直有听到你的消息,你带着将士们为大梁流了那么多血,你对素不相识的孩童都那么温柔,弑君通敌什么的……那不可能是你做的。”
“我信你。” 他郑重的说。
楚江听的发怔。这小孩儿竟然说,信他。
苍天当真无情,从不怜悯芸芸众生,却总喜欢在人绝望的时候,扔过来一丝无谓的希冀。
他原本不曾怀疑,这世界上,会说信他的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世人皆戳着他的脊梁骨冷眼望他,他不仅没护住身边的人,还要背负一世骂名死去。
他已经命不久矣,如今唯一的执念就只剩拖着那些可恶小人一同下地狱。在这个时候,却遇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小孩儿,说信他。
楚江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火辣灼烧如刀绞。郭辛慌忙冲去厨房拿水和药,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咳出了满手血。
“!”
小孩儿手足无措,看样子都忘了自己是个医生,楚江边咳边笑了,胸腔沉闷的震动起来,疼痛更甚,他却十分无所谓。
他安抚地捏了捏小孩儿的手,那手心全是吓出的冷汗,虚弱道:“不碍事。”
他轻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7.
一切皆起于他可怜那上万无辜性命,在暴君眼皮底下劫了刑场。
那时老皇帝驾崩不久,太子萧纶继位。新帝暴虐,视人性命如草芥,要铲尽朝廷里所有非他党羽,时不时就有朝廷大员被一家老小齐齐送上断头台。楚江也是被忌惮的对象之一,只是因为战功赫赫,皇帝无法轻易动他。
后来有官员实在不堪□□,密谋造反,还未起事就已败露,这一下竟然牵连了几万人去。
朝廷无人敢言,可楚江不忍看几万性命惨死刀下,带着旧部横刀上马,闯了刑场,一力将叛君之罪抗了下来。
于是天下人皆知他反了。后来王爷萧绎勾结西魏,趁势夺权,本想拉拢楚江,楚江断然拒绝,他如何能忍护了十几年的大梁河山沦为萧氏兄弟的政治陪葬。
可萧绎手段厉害,朝廷很快落入他手。他要夺权,弑君卖国罪名是万万不能背的。于很快流言四起。将军楚江刀下救人是假,勾结西魏欲通敌篡位是真,王爷萧绎平定叛乱,定护大梁子民平安。
楚江被陷害到卸了兵权,眼睁睁看旧时属下被一个个送上断头台,最后连身边人也没护住,将军府上上下下满门抄斩。
最可笑的是,他曾经救过的人,没有一个敢出声。人心惶惶,当年敢拦了刑场的也就只他一个,如今看他身陷囹圄,自然无人再敢挺身而出。
他救万人,却被万人弃如敝履。
“大梁就快亡了。” 楚江冷冷地说,“不过再与我无干。天道不公,人心险恶,这朝廷已经没得救,亡了也好。如今我孑然一身,没人牵挂,落得清静。只可惜,也许等不到亲眼见那亡国的一天,倒是有些遗憾。”
他看了看郭辛,原本无悲无喜的表情松动了一点,叹了口气。“这里过一阵可能也避不开战乱,来年开春,天暖了,你往东去吧,那边少有人去,你在那里呆着,或许平安一点。”
小孩儿抓住他的手却十分用力,微微颤抖。
“你跟我一起走。”小孩儿死死瞪着他,眼睛都红了一圈,语气也比平常强硬许多。
听他讲完,郭辛一丝一毫的安慰都说不出口,命运待这人太过残忍,他甚至没办法要求楚江放下恨意,宽恕世人。
可是他必须说点什么。他必须告诉他。
“要走可以,你跟我走。孑然一身,没人牵挂,谁说的?”郭辛红着眼睛低声道。
“你要是死了,我会伤心。”
8.
转眼已入了冬。
自那次郭辛在山路上遭遇劫匪,楚江就每日送他到镇口,到了时辰再在入山处等他。
郭辛从镇子里出来就见那披着袍子的人靠在树干上静静候着,那人肩头落了点雪,久伤不愈让他显得有些消瘦单薄,却依旧高大挺拔。
郭辛心里蓦地动了一下,酸涩而又温暖。师父去世之后他就一直孤身一人,他治病救人,却不甚在意自己何去何从,在不同的镇子中走走停停,四处为家。
从来没有人这般守候着他,等他回家。
躺的久了,出来散散步而已。那人总是淡淡地说,郭辛却能听出那平淡语气背后的温柔。
楚江有时候也教他做饭。他没想到将军的手艺竟然好的出奇,就总是缠着那人变着花样的下厨,美其名曰学习厨艺,不过学了一两个月,除了吃得胖了些,其他毫无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