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颐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转移话题:“你在电话里面说到的事情,现在怎么样?”
李维的笑容消失:“本来协会的提案经过各方的斡旋那边已经快要通过了。结果那块地被一个开发商看上,现在他们在游说政府,打算把那里买下来。”
海市所属的一座叫林岛的岛屿曾经属于某个宗族,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形成了海洋资本主义萌芽,汉文化,宗族统治的奇特景观。
只是当地人员已经迁出,许多纸质档案、建筑和传统习俗都被留在了岛上,这两年才逐渐被发掘,成为研究社会人类学的极佳素材。
程有颐顿了顿:“他们打算买下来做什么?”
李维摊了摊手:“我们探听到的消息是,打算做高端的私人会所。”
程有颐冷笑了一声。高端私人会所,听起来确实比什么人类学的活化石赚钱。
“估计我们还得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了。”李维叹了口气,眼里满是悲观。
“习惯了。”程有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
这些年程有颐和李维走南闯北,不仅是为了收集人类学的素材,也是为了抢救和挖掘许多不被重视或者当地政府来不及重视的人类学遗产。
只是这些项目,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
在一个全世界都围绕着钱打转的世界,让商人们放弃送到嘴边的金子,实在是太难了。
程有颐低声说:“至少我们可以问心无愧。”
“什么?你不会马上走吗?”章迟从李维身后露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
程有颐没有回答,道了声再见,转头都走了一段距离了,想起来钱思齐的嘱托,又折返了回去,看见章迟还在原地等。
“你们几点下班?”程有颐问。
“差不多四点半就闭馆了。要开一些会。”李维回答,“你们?”
程有颐转过身对章迟说:“我下午来接你。”
“真得吗?”
“有一些资料我要拿过来给李维。”程有颐找了个借口,“顺便有些事情。”
“什么事?”章迟脱口而出。
程有颐愣了愣:“我想问你周末想不想去新开的公园。”
章迟的眼睛眯成一道桥,肉眼可见地心情好:“不用等到下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答案!可以,非常可以!”
程有颐低下头,脸色有些难看。
“啊!不对!”章迟不笑了,“如果我现在说可以的话,待会你还会来接我吗?”
程有颐叹了口气:“我下午要来给李维送资料。”
说罢,他假装苦恼地看了看手机时间:“章迟,你是来工作的。”
“哦!我这就去!我保证好好工作绝不偷懒!”章迟笑嘻嘻地敬了个礼,又在程有颐的耳边轻声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丢人的!”
程有颐没有话说,扭头看向李维,李维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说。
回去之后,程有颐一边整理资料,一边想怎么和章迟措辞解释清楚。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把章迟骗过去最简单。
如果不是钱思齐帮忙,程有颐一点也不想参与章迟和他妈妈的事情。他对原生家庭的困扰充满了恐惧。
地下室看不见阳光,程有颐对时间的流逝也变得异常迟钝,程有颐打个盹,醒来就到了章迟下班的时间。
章迟和李维从楼里走出来,有说有笑,看起来彼此已经很熟悉了。
“这是我找到的新闻媒体上关于林岛的内容,还有宗族现存的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人的资料。”程有颐递给李维厚厚的一叠打印纸。
李维点了点头,把它交给章迟:“小章,你能把这个放回我办公桌吗?我有些问题需要和有颐单独聊聊。”
“?”章迟懵懵懂懂地接过资料,看了一眼程有颐,又看了一眼李维,耸了耸肩,“哦”了一声,小跑回了办公室。
“有什么事吗?”程有颐不太明白,“工作上的?”
“聊聊他。”李维微笑着看着章迟离开的背影。
“他怎么样?”程有颐的心悬起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没给你添麻烦吧?”
李维摇了摇头:“小章很好。博物馆正在准备一个面向青少年的关于印度宗教神明的展览,他的绘画技巧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说到画画,程有颐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那就好。”
“他问起来你。”
“我?”
李维回答:“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比如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听什么音乐,读博士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人。”
程有颐表情淡淡的:“可能只是想找到话题打破你们初次见面的尴尬。”
“哦?”
程有颐心里一紧。李维现在是他的同事,曾经是他的师兄。
读博士的时候,他每次和李维讨论到自己精疲力竭找不到论据论证开始胡诌,李维就会用质疑的口吻轻声“哦”一句。
程有颐每次听到这个字,都只能乖乖就范承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程有颐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确实有点越界了。不过他还是个小孩,你知道的,Z世代的孩子就是这样。我回去会提醒他的。”
李维眯起眼睛:“他还说到了他和你的事情。”
“和我?”程有颐夸张地笑了笑,“我和他能有什么事情?”
把和谁上床的事情说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章迟会不会这样做,程有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准确地说,他一直在说你。”李维微笑着说,“他说他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知道很多道理,很优秀,善解人意,帮他挨了他妈的打,还给他介绍工作。”
“不是帮他,是帮我的朋友。”
“哦?”
程有颐快要疯了。
尴尬地笑了几声:“最近事情有些drama,他离家出走,身无分文,哪怕是个陌生人说不定我也会帮。不过他现在正是寻求认同的时候,心理上就会放大我的帮助。你也知道的,我不是一个会安慰别人的人。”
李维微笑着打断程有颐:“他很喜欢你。”
“我们相差十二岁。”
“我又没说是什么喜欢。”李维轻笑一声,“你在乎年龄?”
“不只是这个原因。”
“你说他是你朋友的弟弟,这位朋友是你的白月光吗?”
“……”
程有颐沉默了很久:“你知道我回来是为了参加他的婚礼的。”
李维仍旧保持着看不透的笑容:“有颐,我的观测里,你一直是一个很好的人。”
程有颐抬起湿润的眼睛,看着这位比家人更亲近的朋友、同事,和师兄。
当年程有颐刚刚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是这位师兄提供了无微不至的关照。
知道了自己的性向以后,也是师兄用温柔平等鼓励他从柜子里走出来,来到研究所师兄的推荐更是功不可没,更别说那些学术上的指导和帮助。
他知道李维积累了足够多的人类样本,足够把他一眼看穿。
程有颐低下头:“师兄,你说过不会把我当成样本的。”
李维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切真的关心浮了上来,他重复了一遍:“他很喜欢你。”
程有颐没有说话。
“你喜欢他吗?”李维问,“哪怕一点点,不是因为他哥哥的喜欢?”
“没有。”
程有颐面不改色心不跳。
“我回来啦——”章迟的声音在李维身后响起来。
李维侧过身体,程有颐抬起眼睛,章迟正从远处欢快地跑过来,橘色的夕阳灿烂地落在他的身后。
程有颐一愣。
他还记得章蓦大学时代会去操场跑步,那时的落日和今天很像,彼时他只能无望地在操场边上看着章蓦的背影。
求而不得,又舍不得。
程有颐的心跳加速,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哪怕知道了章迟是和章蓦如此不同的人,但是程有颐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把章迟看做是少年时代的章蓦,并借此回味自己曾经不为人知的暗恋。
“你们在说什么?”章迟扬起脸,天真无邪地问。
“在说你。”李维望着程有颐,微微皱起来眉头。
章迟凑到程有颐身边,柑橘调香水混着体温蒸腾。
“我?李老师没偷偷打小报告吧?”章迟讨好地问,“今天帮李老师搬器材我手都磨破皮了,你要不要夸夸我?”
李维点了点头,看向程有颐。
程有颐神色一动:比如这样的讨好。这种直球式讨好绝对不会发生在搁章蓦身上。
可章迟偏偏做得到浑然天成,像只叼着飞盘等夸奖的小狗。
“章迟,我送你回去吧。”程有颐垂下眼眸,不动声色地说。
回到海市的一大弊端是离父亲太近。
外出工作时,程有颐总可以找到各种理由来搪塞掉父亲的“关心”,这些理由现在却由于距离的拉进而消失。
短短几天里,程父几乎保持着每天十几通的电话,开始质问程有颐为什么不回家,程有颐用家里离工作地点太远的理由糊弄过去,父亲就开始提到程有颐的“女朋友”,催促着他结婚生孩子,换个在海市稳定的工作。
周末刚刚接到章迟,程父的电话就响了。
程有颐毫不犹豫地按了拒接。
“哥,是你爸的电话吗?”章迟系上安全带,“不接吗?”
程有颐镇定回答:“开车接电话分心,不安全。”
电话铃再次响起来,程有颐又按掉了。
章迟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你接吧,没事的。我戴上耳机,什么都听不见。”
程有颐皱了皱眉头,心中祈祷父亲不要再打过来。
可是父亲的行为从来不会如他所愿。第三次电话响起的时候,程有颐和章迟都有些尴尬。程有颐慢吞吞地接了电话:“今天下午有……”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程有颐就打断了:“我现在有事,晚点再给你回过去。”
这是程有颐第一次直接打断父亲的话。挂断电话后,他的心还在狂跳。
“哥,你和你家里的关系也不好吗?”章迟摘下耳机,小心地问。
程有颐不想否认,可是也没有想承认。
“要不要和阿姨说一下,让她帮忙做做叔叔的思想工作呀?”章迟提议。
“阿姨?”程有颐一愣,“你是说,我母亲吗?”
章迟点点头。
“我母亲去世了。”程有颐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好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去世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
程有颐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和父亲的关系确实不是很好。不过父子之间的关系在弗洛伊德最初始的精神分析中就借由俄狄浦斯的悲剧解释了。弑父是精神层面上摆脱本我的个体的意志体现,拉康也有……”
“哥。”章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继而用心疼的语气问,“你是这么分析自己的嘛?”
“嗯?”
“如果你觉得难过,愤怒的话,可以就是纯粹的难过和愤怒。”章迟想了想,“干嘛分析自己?”
程有颐的喉咙动了动,指节在方向盘上绷出青白的棱角。
他盯着红灯,忽然想起大三下午的黄昏。
那时候组织心理健康测评,本来就是敷衍的项目,程有颐的结果里偏偏有一堆红色的异常值。
焦虑,抑郁,偏执,疑病,厌世。
程有颐觉得自己疯了。
他躲在在机房执着地搜索每一个异常值的含义,直到章蓦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漏出一声笑:“有颐,干嘛这么分析自己?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喜欢你的啊。”
那时的机房电脑机箱发热的味道,和此刻车窗外卷进的泥土味居然奇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哥?”章迟的声音挑破记忆。
程有颐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声刺耳,章迟整个人向前栽去,险些撞上去,安全带勒住锁骨时他发出一声吃痛的骂声:“我擦……”。
“刚刚有个东西跑过去了。”程有颐说,“他好像条狗。”
程有颐盯着空荡荡的马路,喉结滚动,太阳穴突突直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他颐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手机里父亲第四个未接来电的正在闪烁。
章迟揉着自己的锁骨,看起来很痛,片刻之后才转过头来问:“哥,你怎么了,还好吧?”
几乎快要窒息的程有颐的心抽了一下,空气大股涌入他的肺中。
他呼吸一滞,转过头去看向章迟:“你喷香水了?”
“我们不是去约会吗?”章迟眼巴巴地看着程有颐,“我喷的是银色山泉,我以为你会喜欢。”
程有颐面无表情地重新启动车,又摇了摇头:“没有。”
“你不喜欢啊?”章迟有些失落,“那我下次换其他味道好了,我还有……”
程有颐打断章迟:“我是说,这不是约会。”
章迟神色一滞,又尴尬地笑着给自己台阶下:“所以你的意思说,你确实喜欢这个香水味对吧?”
“待会思齐也会来。”到底是自己把章迟骗过来的,程有颐于心不忍,没有去看章迟,“还有你妈,她说她想见你。”
章迟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嘴角向扯了扯,声音有些颤抖:“你联合我妈一起来骗我?”
“没有。”
“没有?程有颐你牛逼啊!拿约会当诱饵?”章迟用力扯开安全带,“放我下去!现在!立刻!”
“你疯了?”程有颐一个急转把车停在了路边,眉头皱起来喝止住章迟,“你这种行为很危险!”
章迟冷着脸去拉门把手,发现车门还是锁着,他气得脸色发青:“你要干什么?”
“我答应了思齐今天带你去的。”程有颐冷静地说。
“你答应了?管我什么事?!你答应了你就去!”章迟横着眉毛,气鼓鼓的,像个气球,“我又没答应!我!不!去!”
两人僵持了片刻。
程有颐攥紧方向盘,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妈妈为你做了很多。思齐告诉我,这两天你妈注册了好几个同志论坛,大半夜了还在看出柜指南家属版都看了一遍,一直没合眼。”
“什,什么?”章迟愤怒的神色稍微缓和,却还在嘴硬:“我不信。”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你母亲,但是我相信思齐。”程有颐见章迟的情绪稳定下来,程有颐帮章迟系上安全带,又再次上路,“如果到时候你想走,我再带你回来。这样可以吗?”
章迟呆了片刻,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他又问程有颐:“你和我嫂子是大学朋友吧?还有我哥。听说你们是文学院的三剑客。”
程有颐不置可否。
年少时代大家都喜欢叫些花哨的名字,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有一些羞耻。
“不记得了。”
“哦。我听我哥聊天时说到过。”
程有颐呼吸一滞,平静下来神色,用尽可能平常的口吻问:“说什么?”
“说因为你,他才能和嫂子认识。”章迟玩着手机,随意地说,“他很珍惜。”
珍惜什么?
珍惜他这么朋友,还是珍惜自己的爱人?
原来是自己创造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机会。可是就算章蓦不认识钱思齐,他也会认识李思齐,赵思齐。
章蓦不喜欢自己,所有的假设都是徒劳。
车驶进公园,他看见钱思齐在路边挥手时,可是程有颐已经不想去想了。
“小迟!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章迟一下车,身后就传来了章母带着哭腔的声音。
程有颐转过头去,才发现章母比章迟瘦得更多。
“……妈。”
纵然心再狠,章迟看着眼前的人,脚步还是顿住了,眼底忍不住开始流露出内疚。
他的母亲站在人行道中间,满头蓦然冒出的白发,眉间是深深的褶皱,眼底的青黑像是连续熬了好几夜。
程有颐记忆里,她从未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这个女人精明强势,是叱咤商界的章氏总裁,可现在的样子,憔悴得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章母上前,二话不说捧住章迟的脸,左右仔细地看,颤抖着手摸他的额头、脸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嘴里反复念叨:“受苦了,受苦了……我儿子这两天到底遭了多少罪……”
章迟心头一紧,心里难受。
他和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能有什么仇?
他又不是不爱她。
“那边草地上都准备好了,你们母子有什么话慢慢说,我准备了一些零食。”钱思齐轻声开口,然后语气一转,故意调侃道,“章迟,你二十多岁的大男人了,站在路边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章迟吸了吸鼻子,迅速用袖口擦掉眼泪,闷声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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