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顿须臾,他握住梁誉的手,温声道,“靖岩,你困了,睡一觉罢。”
梁誉身心俱疲,整个人无力地倚在他的肩头,央求道:“王妃,你陪陪我。”
楚常欢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连日来的防守几乎耗尽了梁誉的精力,甫一沾上被褥,他便沉沉入眠了,待他熟睡后,楚常欢小心翼翼掰开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而后起身下了床,蹑手蹑脚行出屋外,唤来姜芜:“上回买药的钱还剩多少?”
姜芜掰着手指估算一番,道:“还有七十三两白银。”
“七十三两……那也不够啊……”楚常欢喃喃自语,旋即又问,“府上还有多少余粮?”
姜芜道:“奴婢去问问李叔。”
不多时,姜芜去而复返,对他道:“李叔说府上还有六十石米,三十二石面。”
楚常欢思忖良久方道:“我去寻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典当,再从市集买些粮食救济守城的将士。”
姜芜并未言语,默默退了出去。
梁誉仍在熟睡,楚常欢将屋内的珍宝器皿逐一包裹妥善,甚至连压箱底的几件苏绣裙裳也一并拾掇在内。
少顷,姜芜用巾帕捧着一堆碎银和几张银票折回,放在了桌案上:“奴婢存了些体几钱,也能换不少粮食。”
楚常欢愣了一瞬,正欲拒绝,却听她又道,“事关兰州存亡,奴婢一个妇道人家,虽上不了战场,但好歹也能出份微薄之力,倘若兰州没了,这些钱最终还会被蛮夷洗劫殆尽,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楚常欢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谢谢你。”
姜芜愣了愣,连连摆手:“奴婢怎担得起王妃的谢意,可别折煞了奴婢!”
楚常欢不与他辩驳,低语道:“王爷还在歇息,莫要惊扰了他,咱们去市集罢。”
主仆二人将财物典当,迅速前往东市的米行询价。
西北之地以面食为主,江南水乡的米粮运输至此耗时耗力,成本格外昂贵,中原售价六百文一石的精米,河西则需一贯钱,而今又逢战乱,商人重利,坐地起价,一石米竟售卖至两贯钱,面粉相较精米则更为昂贵。
楚常欢接连跑了几家米行,粮食的价格大差不差,至“陈记米行”时,姜芜忍无可忍,指着掌柜怒骂道:“你们这群唯利是图的小人,眼见兰州城就要失守了,你们非但无所作为,反而趁机赚起了国难钱,良心何在?!”
“良心?”掌柜冷笑,“这个世道要是讲良心,哪会让我们这些无辜百姓在城中等死?”
楚常欢道:“掌柜若肯低价售我些米面,让守城的将士们饱腹,定能解决当下之危机。”
掌柜的嗓门儿引来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掌柜索性清了清嗓,趾高气昂道:“少说些家国大义之言,若不是梁王杀死了小王爷野利玄,天都王又何至于拿兰州城的百姓做陪葬!咱们被困在这里等死,梁誉乃罪魁祸首,我为何要低价卖你米粮!”
“战场杀敌,天经地义,难道这也是梁王的过错?”楚常欢拧眉,语调骤然变得冷肃,“尔等久居河西,野利良褀之名声人尽皆知,莫非你以为梁王不取其子性命,他便会放弃南攻的机会?”
见掌柜不语,楚常欢又道,“我朝与大夏交战已有百年之久,西北从未有过安宁之日,如今将士们竭力守护兰州,旨在阻止蛮夷攻破河西入主中原!眼下你我皆困于城内,纵想逃亡也无路可去,一旦出了城门,必将被夏军的铁蹄踏成肉泥,尸骨无存。梁王英勇,相信他定能解决兰州的困境,护众人平安!”
遽然,人群中有质疑声传来:“你是梁王身边的人,自然要替梁王说话,他若有本事,又何至于被人打成丧家之犬?”
“是啊是啊,我们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早死晚死都得死,反正兰州城目下的困境,与梁王脱不了干系!”
“夏军全靠火油攻击,也不晓得什么时候烧进城里来!那些个将军王爷侯爷之流都无法破局,我等平头老板姓又能如何!只怕弃城而逃之际,他们比兔子跑得还快!”
“甭说什么粮草短缺了,有粮草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打赢天都王。”
“朝廷援军迟迟不到,咱们兰州只怕早已成了江山弃子!”
这些纷乱的议论和质疑犹如滔滔江水灌入楚常欢的耳内,令他失望至极。
——天下将乱,其人尚利。
尚利,则攘夺之风盛行。
果然啊,民心溃散,天下大乱。
眼见这些人要将怒气撒到楚常欢身上了,姜芜立马拉住他的手往人群外走去,可这时,楚常欢竟止了步,挣脱姜芜的桎梏,咬牙道:“本以为危难当前,兰州上下能同仇敌忾、共御外敌,起料这四方城最先困住的竟是人心!
“河西的风沙之下埋葬的从来都不是孬种,而是忠骨烈魂。只要城门不破,梁王和嘉义侯便会一直坚守——直到弹尽粮绝。”
说罢,楚常欢从姜芜手里取过钱袋,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凝向米行掌柜,冷声道:“四十五石米,四十五石面,烦请掌柜派人将其送往驻军府,可莫要缺斤短两。”
喧嚷的人群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沉静,楚常欢和姜芜离开时,众人不自禁地避让开来,方才还对梁王冷嘲热讽的那几名百姓,此刻竟露出了羞愧之色。
楚常欢回到府上时,梁誉已经离开了,他唤来驻军府的管事,令他将府上的余粮拨出六成,与米行所购之米面一起交给执掌河西仓谷事的葛大人。
兰州粮仓储备的粮食所剩无几,康知州早已尽数拨发给军营了,在得知今日之事后,他便将自家及衙署的存粮也分出了几成,一并送了过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陈记米行的伙计拉来十车粮食,梁安将此事汇报于楚常欢,楚常欢听闻后愣怔了片刻,道:“九十石米面如何也装不满十车,可是看错了?”
梁安道:“没有看错,属下亲自查验过,的确是整整十车。”
楚常欢当即行出府邸,却见府门外围满了百姓,每人手里或提着竹篮、或拧着布袋,均盛有粮食,更有甚者抗了几块现宰的牛羊肉,目光殷切地望向石阶上的俊秀男子。
楚常欢心念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正这时,一名肩宽体胖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在下方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还请郎君见谅。”
说话此人正是陈记米行的掌柜,他指了指身后这些驼满粮食的牛车,道,“郎君说得没错,眼下正逢兰州存亡之际,吾等既为兰州的百姓,焉能在蛮夷入侵时坐视不理?郎君给的那些钱足够买好些粮食了,余下的就当是在下略尽绵力,让将士们少饿几顿肚子。”
“没错!天都王歹毒至极,绝不能让他攻破兰州!”
“俺家缸里的面所剩无几,俺媳妇儿让俺舀了两碗送过来,好歹能蒸几个馍。”
“俺家还有一个七十岁的老母,她没了牙,嚼不动苞米,俺便将这些苞米全部孝敬给军爷。”
“俺也有俺也有!”
“俺也带了些白面!”
瞧着眼前这些争相送粮的百姓,楚常欢的双眼蓦地一热,心间也泛出了些许酸意。
他对梁安道:“速速取麻袋来。”说罢对府门前的百姓们拱手,深深一揖,“楚某代王爷及河西的数万将士们谢过各位乡亲父老!”
未几,梁安取来几只麻袋,百姓们陆续将手中所提之米面分别倒入袋中,渐渐的,闻讯而来的百姓们愈来愈多,临近天黑时,竟募筹了数十袋大米和白面,加之从驻军府及康大人分拨所得,足够邺军支撑好几日了。
是夜,粮食陆续运往谷仓,仓谷事葛明将此事报给梁誉,梁誉得知来龙去脉后,心口猝然泛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
良久,他登上城楼,在武器库内寻到了顾明鹤。
顾明鹤清点完武器,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旋即越过他,径自离去。
“我有话对你说。”梁誉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顾明鹤顿步,冷声道:“梁王殿下有何指示?”
梁誉道:“常欢今日说服城内的百姓,为我们筹到了几日的粮食。”
顾明鹤缓缓回头,哂笑道:“曾经被你厌恶的人,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梁誉道:“我此刻找你,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顾明鹤问道:“那你意欲何为?”
梁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正色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新仇旧怨,都将在这场战役中化作云烟。”
顾明鹤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蹙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昔日在临潢府,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梁誉道,“倘若我今将晚晚交给你,你能否视他如己出?”
顾明鹤眯了眯眼,欲言又止。
梁誉接道:“常欢今天虽募了许多粮食,可我们等不到援军,即便耗尽了百姓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米和面,也难以取胜,长此下去,反而会令百姓失望,以至民心溃散。
“所以……我们不能久困于围城之中,需要有人走出去,方可觅得一线生机。”
顾明鹤道:“你想让我出去搬救兵?”
梁誉道:“带着晚晚、常欢、还有他的父亲一起离开,我会掩护你们,确保你们周全。”
“你疯了!”顾明鹤厉声道,“你拿什么掩护,命吗?还有——为什么不是你走、不是你带他离开?你想用愧疚一辈子占据他的心?!”
“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旧伤未愈,留下来只会拖累大家,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出去请援。”梁誉道,“常欢体内有同心草,他离不开你。”
见顾明鹤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梁誉又道,“我把常欢交给你了,莫要负他。”
野利良祺原打算将邺军困死兰州城,可当他得知兰州城的百姓自愿捐出粮食救活了数万名士兵,便再也按耐不住,故而重新发动火箭攻势,并用淬了火油的催城柱和撞车撞击城门。
好在兰州四方城门均钉嵌有铁皮和铜钉,可防火攻及斧劈,门扇中层填充黏土、涂抹泥浆,内侧则悬挂湿毡,无论夏军动用多少硫磺及火油,都无法攻破。
但长此下去终是百害无利,梁誉迫于形势,只能打开城门迎战。
可就在危机之时,百余名穿着囚衣的犯人手持刀斧冲向城门,梁誉顿生警惕之心,立刻拔刀拦住众人的去路,喝道:“站住!”
为首的一名囚犯立刻拱手道:“这位军爷,听康大人说天都王就要攻破兰州城了,我们这些犯了事儿的人也想尽一份力守一守。从前我们恶贯满盈,倘若此番能立下功业,也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另一人道:“俺们都明白,今日出了城门便是有去无回了,但俺们这里面的人大多都是死囚,与其被刽子手剁掉脑袋,还不如把血洒在战场上来得痛快!”
“咱要是能杀几个敌人,也算对得起祖宗十八代了!”
知悉他们的来意后,梁誉不再阻拦,遂翻身上马,往城外冲去:“那就有劳列为随我上阵杀敌了!”
今日天气略有些炎热,晚晚不愿进食,午间时楚常欢便捣了一碗瓜泥哄他吃下,直至傍晚降了温,才喝了半碗肉粥。
待世子饱腹,姜芜遂将他抱走,旋即令人呈来饭菜,供王妃用膳。
楚常欢也没甚胃口,正打算吃几片酱牛肉果腹,竟见梁誉迈过垂花石门走将进来,他立刻放下竹著,起身迎去:“王爷怎么回来了?”
梁誉摘下盔帽,拉着他在桌前坐定:“先吃饭罢,我饿了。”
楚常欢忙命人添了碗筷,梁誉狼吞虎咽地扒着米饭,哽得眼眶红了也未停止,楚常欢斟一杯温茶递与他,轻轻拍抚他的背,劝说道:“你慢些吃。”
话毕,又往他碗里夹了几片牛肉。
梁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忽然抬头看向他:“常欢,你要好好吃饭。”
楚常欢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逗笑了:“我每日三餐都没落下,莫非王爷又觉得我瘦了?”
梁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沉吟半晌后继续埋头用膳。
楚常欢没有问他今日战况如何,只默默陪他吃完了这餐饭。
饭毕,梁誉净手洗脸,对楚常欢道:“常欢,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楚常欢点点头,随他一道行出了府邸。
梁安早已备好俊马候在府门外,梁誉翻身上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搂了上来,楚常欢被他揽在怀里,不禁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梁誉并未回答,而是勒紧缰绳,驭马悠悠前行。
河西的夜色静谧如斯,本该祥和的夜晚却因战乱而变得肃寂,纵眼望去,街市上竟难见夜出的行人。
两人一马行走在空旷的城内,这令楚常欢莫名有些不安,他抓住梁誉的手,再度问道:“王爷,你究竟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梁誉仍不回答,却在这时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回头,在他唇上落了个绵长而又温柔的吻。
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亲密之事难免引人诟病,楚常欢羞赧地拍打男人,可他的抗拒微不足道,反而被梁誉抱得更紧,被吻得意乱神迷、骨软筋麻。
“靖岩……靖岩……别……唔……”
他的哀求无济于事,梁誉像是着了魔,愈发忘情地吮.吻他,将那些细碎的、亲昵的话语悉数吞咽入腹。
马儿驮着两人兀自行进,直至北城门前方停歇下来。
楚常欢眼角余光瞥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惊骇之下奋力从男人怀里挣脱,擦了擦被吻得红肿的嘴唇。
城门下有两辆马车、数十名佩刀的暗卫,以及嘉义侯顾明鹤。
而楚锦然和姜芜也早已坐上了马车,晚晚见爹爹到来,开心得直嚷嚷。
楚常欢的心尖无端疼痛,他怔怔地看了看顾明鹤,又回头望向梁誉,质问道:“这是何意?”
梁誉勒停了马,将楚常欢抱下马来,一面抚摸他的脸一面温声说道:“常欢,我答应你的事从未食言,今日放你离开,自此便两不相欠。你带着晚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孩子听话,长大后定能孝顺你、保护你。”
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梁誉,你……”
梁誉替他抹泪,却如何也擦不尽,不由苦笑:“你曾想方设法地从我身边逃走,如今我给你自由,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楚常欢哑声道:“你嫌我是个累赘,所以要赶我走?”
梁誉心如刀割,面上仍显镇定:“你为兰州百姓和将士们所做的一切,我梁誉铭记于心,何来累赘一说?常欢,别多想了,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也……忘了我。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不,我不走!”楚常欢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哭得梨花带雨,“你说过,等战事结束才肯放我离去,如今兰州城正值危难之际,我怎么弃你而去!我认得药草,也可以替伤兵包扎,我……我还有些钱,能买——”
“常欢,”梁誉打断他撕心裂肺的话语,柔声道,“我爱你。”
楚常欢一时无话,唯有泪水流之不尽。
梁誉闭了闭眼,强压下喉间的酸涩。
再睁眼时,面上只剩决绝之意:“顾明鹤,你还愣着做什么!”
顾明鹤自马背一跃而下,还未触碰到楚常欢,便被他用力推开了:“我不走!靖岩,我不走!”
梁誉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推向顾明鹤,叮嘱道:“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顾明鹤点了点头,旋即扣紧楚常欢腰,微一用力便把人抱上了马,楚常欢挣扎着往下跳,嘴里不断唤着“靖岩”,无奈之下,顾明鹤只能封住他的穴位,令他短暂地安静下来。
滚热的泪一滴滴地淌落在顾明鹤的手背上,他瞥了梁誉一眼,而后调转马头,朝城门口行去。
六月的夜风呼啸扑面, 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