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被点了穴,唯有一双眼睛可动,听着身后震天响的杀伐声, 顿觉浑身冰凉。
他欲呼喊, 欲挣扎,却都是徒劳,只闻到一股股刺鼻的血腥气迎风而来,似毒药般灌入他的肺腑之中。
顾明鹤搂着他驭马疾行,时时警惕四周的动静,若有冷箭射来,他还得分神去抵挡。
“杀呀——别让他们跑了!”
“梁誉也出了城,速去通知王爷派人来此截杀!”
北门外的夏军愈涌愈多, 夜风里的血腥气也愈来愈浓,楚常欢眼角被泪水浸湿, 只能模糊地瞧见一片光影。
恍惚间,他脑海里浮过一片片旧日的光景……
纵使楚常欢不愿承认自己与梁誉的夫妻情意, 可他真真切切爱了对方五年,即便恨比爱浓,也抹不去他曾爱过的事实。
倘若当初梁誉没有哄骗他喝下那杯酒,没有把他塞进花轿送入嘉义侯府……或许, 他真的会义无反顾地扑向梁誉, 与之厮守一生。
「忘掉我曾对你的伤害, 也……忘了我。」
「若是有缘,我们下辈子再做夫妻。」
临别前梁誉的那番话不断回荡在耳畔, 教楚常欢痛彻心扉,泪流不止。
他紧咬着牙关,渐渐尝出了舌尖血的味道, 身后的厮杀声不知在何时弱下来了,震入心间的,只剩下疾驰的马蹄声。
他们自北门离开,踩着血一路向东而行,直到破晓时马儿体力不支累倒在地,方结束这场亡命的奔逃。
楚常欢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身子僵硬地跌入草地里,顾明鹤连滚带爬地将他搂抱在怀,替他抚净双颊的草屑,担忧道:“欢欢,你没事吧?可有摔到哪里?”
楚常欢目光呆滞,瞳底布满了血丝,面上尤挂着泪。
破晓的灰蓝光线撞进他的双眼,映出一片死灰之色。
顾明鹤骤然顿住,忙解开了他的穴道:“我们已经离开兰州了,不会再有夏军追来,爹和孩子都安然无恙。”
“他会死的……”楚常欢喃喃自语。
顾明鹤皱紧眉头,不待开口,便见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双肩嘶声哭喊道:“把他留在兰州,他会死的!”
“可我们若不走,整个兰州都会覆灭,你、晚晚、爹、还有姜芜他们也会死!”顾明鹤箍住他的手,沉声道,“兰州城四面楚歌,梁誉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攻破万马千军。
“欢欢,他送咱们出去,为的是请援,经略安抚使郭翼手里有秦凤路一府十二州的兵马大权,请他出兵,总能耗上几日,待朝廷援军一到,定能解当下之围。”
许久不曾流泪的人,竟在今夜哭红了眼,顾明鹤怜惜至极,抱紧他,温声安抚:“梁誉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莽撞行事,你筹的那些粮食够他们鏖战六七日了,只要撑过这几天,转机自来。”
说话间,楚锦然和姜芜的马车也追了上来,楚常欢隐隐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忙擦了泪,起身朝马车奔去。
颠簸一宿,楚锦然几乎整夜未合眼,晚晚哭闹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嗓音已然嘶哑,无论他如何安抚都不见效。
楚常欢把孩子抱在怀中轻言细语地哄,可晚晚仍躁得慌,直至哭累了方沉睡过去。
姜芜取来一床包被,道:“王妃,您和老爷先回马车内歇息,把世子交给奴婢照顾罢。”
楚锦然拍了拍他的肩:“给她吧。”
楚常欢没有应声,静默半晌后将晚晚递与她。
正这时,系在孩子脖间的玉坠滑落下来,楚常欢愣了愣,瞬即拾起。
这枚玉坠的绳索不知在何时断开了,当年修补过的裂纹竟又有了龟裂的迹象,楚常欢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慌乱与恐惧在这一刻爬满心头。
顾明鹤道:“兴许是路途颠簸,将这玉弄碎了也犹未可知。”
楚常欢自然是不信的,这枚玉坠顾明鹤也佩戴了好几年,屡次随他出入沙场,都未见任何磨损的迹象,偏偏在今晚无故裂开。
楚锦然也道:“明鹤说得没错,这玉本就残缺不全,即使工匠手艺再好,也难恢复其原貌。残玉复碎,不足为奇,你莫要多疑。”
顾明鹤接道:“听话,回马车歇息罢,咱们继续赶路。待请来援军,他就不会有事了。”
楚常欢木讷地点了点头,抬眸时发现顾明鹤面色苍白如纸,心头一凛,担忧道:“明鹤,你受伤了?”
顾明鹤微笑道:“没有。”
野利良祺那一箭伤了他的肺腑,似今夜这般奔波,于他的内伤终究是不利的。
楚锦然劝道:“明鹤,你去陪他,到了凤翔府再仔细休整一番。”
顾明鹤望着楚常欢,见他没有拒绝,便点头应道:“好。”
天光渐明,姜芜把马车誊出来,让楚常欢与顾明鹤带着孩子回车内歇息,她则坐在车辕,和车夫一道驾着马车向东而行。
车马至熙州时,顾明鹤借官府的信使向皇城汴京送去了一封急信,一并向驻军凤翔府的秦凤路经略安抚使郭翼投了份援书,盼其能加急驰援兰州。
自熙州辗转来到秦州,又耗费了两日之久,盛夏时节的西北日光颇为强烈,白昼行车实为煎熬,抵达秦州后,楚常欢毫无征兆地大病了一场,断断续续高热,没日没夜昏迷,瞧了好几个大夫,灌了几贴药都不见效。
后来一位老郎中为他把了脉,言其乃忧思过度,又加之中了暑,故而才会如此。
送走郎中,顾明鹤立刻托人从秦州衙署要了一盆冰替楚常欢降暑,旋即盛一碗熬好的药汁,舀一勺含在嘴里,继而掰开他的唇,轻轻渡入他的口中,反复数次方将一碗药喂尽。
顾明鹤瞧着那张惨白的脸,又看向空荡荡的药碗,不禁叹息了几声,低语道:“欢欢,你快些醒来罢,莫让我担心。”
语声未落,竟见昏迷之人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他忙伸手揩了去,忧声道:“娘子,别睡了,睁开眼看看我。”
也不知楚常欢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唤,不过瞬息便已醒来,浸满眼泪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他:“靖岩……”
顾明鹤心口一紧,却没纠正他的称呼,反而紧握他的手,应道:“欢欢。”
这声称呼令楚常欢清醒过来,眼角的泪却溢得更汹涌了。
他挣扎着起身,一头扎进顾明鹤怀里,泣不成声地道:“明鹤,我梦见他了……我又梦见他了……他拖着残肢断臂朝我走来,血糊了一身,无一处皮肉是完好的……”
顾明鹤怔在当下,良久才搂住他,轻抚他的脊背,宽慰道:“老人常说梦是反的,梁誉定会平安无事。”
楚常欢不止一次做如此血腥的梦,此前他都未放在心上,偏偏如今的兰州危在旦夕,教他如何不担忧梁誉的生死?
微顿半晌,他问道:“郭大人出兵了吗?”
顾明鹤点了点头:“秦凤路的十八万兵马已拨了五成前往兰州,待圣上收到急信后,亦会派兵增援。”
楚常欢道:“可我总是心神难宁,天都王手里有成千上万的火药……”
“纵他有火药千万,也会有用尽之时,别去想那么多。”顾明鹤揉着他的肩,温声道,“你现下身子虚弱,需要放宽心静养,晚晚还小,他离不开你。”
听他提及孩子,楚常欢蓦地回忆起那晚临别时梁誉说的话,不禁从他怀里起身相问:“靖岩对你说过什么,你又向他许了什么承诺?”
顾明鹤道:“他让我好好照顾你和孩子。”
楚常欢目光怔怔,眼泪夺眶而出:“晚晚是他的孩子,他……他为何要你来照顾?”
顾明鹤心底亦不是滋味,强颜欢笑道:“许是我曾经做过对不起孩子的事,令他不安心。”
楚常欢闭口不言,一想到那个刚断了奶的孩子,便十分顾及自己的身子:“明鹤,我饿了,我想吃饭。”
顾明鹤笑道:“姜芜早已熬好了粥,只等你醒来就可食用。”说罢快步离去,不多时便呈了一碗热腾腾的薏米粥回到床前,耐心地喂他吃尽。
因楚常欢此番生病在秦州耽搁了几日,行至凤翔府时便未作歇息,一路向东而去,途经京兆府时整好遇见了增援的邺军,领兵的统帅为西南宁远军节度使宣庆辉,副将乃签书枢密院事寇樾。
众人并未寒暄,匆忙打了个照面便分道相行。离开兰州已有数日,楚常欢体内的同心草复发,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日渐呆楞,毫无生气可言,待他想起要叮嘱寇樾几句,让其劝梁誉莫要冲动行事时,大军早已行远。
如此当口,顾明鹤亦未主动提及为他纾解,直到后来楚常欢缠着他向他索求时,方尽心尽力伺候了一宿。
第九十四章
七月上旬,一行人平安回到汴京,庆元帝赵宏早已命人修缮了嘉义侯府,顾明鹤官复原职,理当入住其内。
河西一战,众人皆知嘉义侯尚在人间,是以他回京后并无一人为此感到惊讶,反倒是那位曾被圣上赐鸩酒死在天牢里的楚少君现身更令人诧异。
最要紧的是,他还带回了一个孩子,那稚儿虽未满一岁,却能清晰地喊出“爹爹”,模样自是不必多说,酷肖楚常欢。
兴许是昔年崇宁帝产子在先,世人对于男人生子一事已不再震撼,大伙儿权当晚晚是顾明鹤之子,侯府的家仆们亦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小侯爷”。
回京的第二日,沈太后召见了楚常欢,他知道太后最想见的人是晚晚,遂携幼子入宫。
中原的盛夏极为燥热,延福宫四角均设有冰盆,甫一入内,凉爽之气扑面而来,足以驱散炎炎暑气。
太后见人到来,命宫婢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楚常欢拱手揖礼道:“微臣见过太后,太后万安。”
太后抱着孩子,笑盈盈地道:“不必拘礼。”话毕,立刻有内侍官近前,替他看座点茶。
晚晚瞪着黑晶石般的眼睛打量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妇人,半晌后抬手去扯她鬓边的珠花,楚常欢见状骇了一跳,忙出声制止:“晚晚不可!”
太后笑容愈盛,柔声道:“稚子无罪。”语声方落,又看向晚晚,目光凝在那双浓眉大眼上,良久方开口,“这孩子是梁王的?”
楚常欢应道:“是。”
太后笑道:“你在河西的那些事哀家俱有耳闻,没想到从前纵享玩乐的楚大公子,如今也能手刃奸佞、为戍边将士谋福祉了。”
楚常欢垂眸:“太后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太后又道:“你此番以楚少君的身份回京,是否意味着与梁王一刀两断?”
楚常欢心口蓦然发紧,不知该如何回答。
太后瞧着他犯难的模样,继续说道,“靖岩虽唤哀家一声‘表姑’,但哀家一直将他视为亲子。当日侯府被查抄后,他屡次向哀家求情,求哀家无论如何也要保你一命。
“后来你父亲与他在朝中起了争执,并因此被贬流放,此亦为他的主意。”
见楚常欢神色诧异,犹带不解,太后接道,“你父亲乃御史台谏臣,入京十余年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一旦顾家失势,令尊便成了众矢之的,将他流放,不失为上上之策。”
闻及此言,楚常欢只觉有一口气吊在心口,令他难以呼吸——
那时,汴京城内流言纷起,道是顾明鹤之死与梁王脱不了干系,梁王其人,心狠手辣,权势滔天,他不会放任嘉义侯的遗孀苟活于世,更不会让御史中丞楚锦然善始善终。
殊不知,他才是最希望楚常欢父子能平安活下来的那个人。
霎时间,殿中莫名静谧,内侍官和宫婢们俱都屏息静气,连大气也不敢呼一口。
楚常欢与梁誉并无媒妁之约,梁誉也答应了放他离开,可楚常欢非常清楚,太后这般苦口婆心,已是在委婉劝他二人重修旧好,倘若自己再说出些不知好歹的话,恐将难以收场。
即使圣上答应过许他自由,然而在太后面前,圣上的金口玉言也不一定有用。
忖度片刻,楚常欢道:“王爷对微臣情深意重,微臣不敢忘怀。”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一名内侍官于帘外道:“启禀太后,陛下来延福宫了。”
太后抱着孩子,没再多言。
未几,一袭赭色圆领襕衫的赵宏大步迈入内殿,对太后拱手道:“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笑道:“坐吧。”
楚常欢早在赵宏进殿之时就已起身,待他落座,方揖礼:“微臣见过陛下。”
赵宏抬手道:“免礼。”他看向晚晚,目光骤然变得温和,“上次在兰州与小世子匆匆见了一面,也未备得礼品,朕回京后特地命人给他打了一副长生锁和如意佩,今日相赠,祈愿世子平安康健,如意吉祥。”
话音落,一名内侍官手捧两只锦盒走将过来,毕恭毕敬地递与楚常
而锁和佩的末端则各坠了一枚青色穗子,其上嵌有象牙珠,千金难易。
楚常欢端着锦盒,躬身道:“陛下如此厚礼,臣与犬子受之有愧。”
他曾以为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思深沉、擅谋权术、轻信奸佞,甚至怀疑皇帝对手握重兵的嘉义侯和梁王起了杀心,直到兰州一战方明白过来,小皇帝并不糊涂。
这份厚礼,他的确受之有愧。
赵宏含笑道:“朕与梁王是表亲兄弟,晚晚便是朕的侄儿,叔伯送侄儿礼物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受之有愧一说。”一语毕,又道,“你诛杀杜怀仁、揭露河西叛臣刘守桁功不可没,朕原想晋你官爵,可你又要自由,朕便将虚名化作实物,赐你万金如何?”
楚常欢大为震撼,忙推拒道:“陛下美意,臣心领之。万两黄金,实难消受。”
太后疑惑道:“什么自由?”
赵宏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容儿臣日后慢慢说与母后听——时候不早了,先传膳罢,留常欢和晚晚在此陪您吃顿便饭。”
用过午膳,楚常欢带着熟睡的孩子向沈太后和圣上辞别,返回了嘉义侯府。
夏日炎炎,热风徐徐,行经兴庆坊时,一座峥嵘轩巍的府邸透过车帘缝隙撞进楚常欢的眼底,正门匾额上的“梁王府”三个镀金大字尤为醒目。
他下意识掀开帘幔往那处瞧了一眼,可马车却没有停下来,径自往前驶去。
回到府上,顾明鹤从他手里接过沉睡的孩子,转而交给姜芜,并问道:“太后召你所谓何事?怎的去了这么久?她可有为难你?”
楚常欢道:“太后只想见一见晚晚,并没有为难我,顺道留我用了饭——对了,陛下念你有旧伤,特意赠了些滋补的药材交给我带回来,我已让人取下,放入库房了。”
顾明鹤没有接话,牵着他的手往后院走去。
侯府翻新之后与从前并无两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照着原来的模样修葺的。
然而物是人非,楚常欢重新踏入此间,却再也找不回昔日的快乐了。
他心不在焉地回到寝室,在月洞窗旁坐定,望向窗外苍翠的芭蕉,眼神格外落寞。
顾明鹤瞧出了他的异样,也深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遂在他旁侧落座,软语温言道:“又在想他了?”
楚常欢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顾明鹤笑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楚常欢道:“我想去兰州。”
顾明鹤神色微变,却仍在柔声劝说:“你不会舞刀弄棒,去了又能如何?梁誉送你离开,便是为了安心应战,有你在,他反而无法全力以赴——欢欢,你该相信他,相信他能大获全胜,领兵凯旋。”
楚常欢绞紧手指,睫羽轻颤:“可是……”
自打离开兰州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夜里总被噩梦折磨,醒来时仿佛还能闻到血的味道。
顾明鹤握住他战栗的手,说道:“别多想了,我带你出去走走罢。你从前爱吃云生结海楼的佳酿,如今荷花酒正当季,咱们去吃几壶,不醉不归如何?”
楚常欢道:“我不想去。”
顾明鹤低声央求:“我想去,你陪陪我可好?”
楚常欢抬眼,戳了戳他的心口:“你这里还有伤呢,不宜吃酒。”
顾明鹤揶揄道:“本以为你整颗心都放在梁誉那里了,原来还记得我身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