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侍女送来晚膳,仍是切成片的熟牛肉和熟羊肉,并一碟芥末蒜瓣与热酥油茶。
楚常欢吃不惯这类口味清淡的食物,只饮了半碗酥油茶,野利玄疑惑道:“为何不吃肉?”
楚常欢道:“吃惯了我爹做的油爆牛肉,这些淡口的实在难以下咽。”
野利玄哂道:“你如今与阶下囚无异,竟还挑三拣四。”
楚常欢道:“阶下囚又如何?夏军战败,退兵三十里,梁王迟早会攻打过来,将我营救出去。”
野利玄咬咬牙,趾高气昂地道:“梁誉算什么东西,若非我父王有伤在身,恐怕他早就成了我父王的刀下鬼!”
楚常欢气定神闲地嘬了一口酥油茶,道:“败就是败,何须拿旁的事做借口?”
野利玄颇为愠恼,一把夺过他的茶碗,用力放在桌案上,碗中浓白的茶汤登时溅了出来:“你再这般出言不逊,仔细小爷撕烂你的嘴!”
楚常欢不屑地挪开视线。
少年气得面红耳赤,生气地道:“我看你是梁王妃做久了,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不爱吃,以后就饿着罢——来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撤走,没有小爷的命令,谁也不许给他送吃食!”
待小王爷走后,楚常欢这才暗松口气。
野利玄是孩子心性,对付他就要用些偏激的法子,若一味顺承,只会适得其反。
经由他这么一闹,第二日果真没人敢往东院送食物来。
入了夜,小王爷再度来到东院,板着脸推开了门,见他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不由好奇,走近后瞄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楚常欢没有理睬。
野利玄不悦道,“小爷跟你说话,你聋了吗?”
楚常欢依然自顾自地弄,全然无视了他。
野利玄又气又恼,偏又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下狠手,槽牙快要磨碎了也想不出法子来治理他,索性威逼利诱道:“饿了一天,定是不好受。你若肯回答,小爷这就命人给你送些饭菜来——油爆牛肉,想不想吃?”
楚常欢似乎铁了心不搭理他,竟将桌上的物什悉数收将起来。
金尊玉贵的小王爷何时受过这等气,一把拽过楚常欢,狠声道:“小爷耐性有限,你到底说不说?”
楚常欢终于肯抬眼瞧他了。
这位爷虽年仅十六七岁,但身量竟比楚常欢还要略高两寸。
楚常欢道:“小王爷没见过调香吗?”
“调香?”野利玄皱了皱眉,“我又不是女人,哪管什么香不香的。”
楚常欢便又不言语了,野利玄气得牙痒痒,猛地松开了他,头也不回头地离去了。
接连饿了两日,楚常欢的精气神远不及初来此地时那般抖擞,且又因同心草的药瘾复发,在体内沉积了,令他逐渐变得木讷呆愣,即便自渎也无济于事,迫切地想要交-欢。
野利良褀这几日忙于皇城之事,早忘了楚常欢这号人,等他一回到这所临时驻军的府邸,立马有人向他汇报了梁王妃的事。
野利良褀闻言,行至东院,叩响了门,却未得应答,于是推门而入,见楚常欢正在熟睡,便缓步走近。
这间简陋的屋子里留有几味香料,楚常欢闲来无事,便调了两份香。
甫一进到屋内,香气扑面而来。
野利良褀愣了一瞬,顿时警觉,恐这香气有异,于是敛息,不让它渗入肺腑。
楚常欢到底不是习武之人,自野利良褀迈进这间屋子伊始,他就不曾睁开眼,半点戒备也无。
野利良褀行至床前静立片刻,见他迟迟不醒,于是转身。
正欲离去,忽闻熟睡之人喃喃开口:“靖岩……”
靖岩,此乃梁誉的表字。
野利良褀倏又回头,看了楚常欢一眼。
这时,楚常欢悠悠转醒,星眼朦胧,盈盈望来,尤带几分水雾。
他问道:“王爷,你怎么来了?”
野利良褀道:“听说你惹恼了吾儿,两日不曾进食,特来询问缘由。”
乍一听见这浑厚深沉的嗓音,楚常欢顿时清醒过来,眼底闪过一抹惊诧。
因是初醒,又积了瘾,便将来人误认成梁誉了。
谁知竟是天都王野利良褀!
显然,野利良褀也察觉到他认错了人,不由道:“王妃方才唤的,是哪位‘王爷’?”
楚常欢蓦地坐起身,拧眉不语。
野利良褀转而又道,“你与吾儿发生了何事,为何他要下令断了你的饮食?”
楚常欢道:“此事,王爷还是亲自去问小王爷罢。”
野利良褀古井无波地凝视着他,遽然一笑:“听说梁王早已知晓你失踪了,可他却迟迟不肯派人前来寻你,看来真如你所说那般,梁誉的确不喜欢你。”
楚常欢心口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顿时盈满了五脏六腑。
于情,他不希望梁誉为了他大动干戈,置大邺江山于不顾。
可是于理,他又盼着梁誉能来救他。
楚常欢如今有了孩子,便有了牵挂,他不想死在这里,亦不想困在这里。
他想看着晚晚平安长大,用尽一生去爱那个孩子。
然而……
野利良褀观他神色,嘴角逐渐浮出一丝浅笑:“王妃可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
楚常欢回神,怔怔地看向他:“什么?”
野利良褀道:“如果梁誉不肯退兵,亦没救你的念头,我便割下你的首级,亲手交给他。”
“咔嚓——”
一把弯刀自雪白的后颈豁然劈下, 登时将楚常欢的头颅削落,骨碌碌滚到梁誉的身前。
那张秀美的脸上裹满了血迹与黄沙,难以看清其原本的五官和容貌。
“常欢!”
梁誉从睡梦里惊坐而起, 瞳孔尚未凝聚, 冷汗如瀑,胸口剧烈起伏。
目下天光未明,星月交织,平添几许冷寂。
他掀开被褥下了床,就着单薄的寝衣行至屋外,兀自凝视着北方的星斗出神。
正这时,一柄飞刃破空而来,自他面颊划过, 直插在身后的廊柱上。
梁誉回头瞧了一眼,旋即进屋更衣, 快步行出驻军府。
往东走了数丈,借由月辉瞧去, 街角的那处亭子里,有一人正负手而立,静候他的到来。
梁誉走近了问道:“找我何事?”
顾明鹤转身,一把揪住他的襟口, 沉声质问:“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把欢欢救出来?”
梁誉:“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机?”顾明鹤咬牙道, “野利良祺乃出了名的阴狠诡谲, 欢欢在他身旁多待一日,便少一分活命的机会, 你却还要等待时机!梁誉,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爱他’?”
“我何尝不着急!”一想到方才那个血淋淋的梦,梁誉就忍不住心惊胆颤, “但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妄动干戈。”
顾明鹤嘲道:“你清高,你大义,你为了权利与富贵不惜放弃那个曾不顾性命也要救你的人!既如此,我也不指望你了,欢欢就交给我罢。从此以后,还请梁王殿下自重,远离我们夫妻二人。”
“你如何救他?”梁誉道,“天都王的护卫个个都武力超群,你单枪匹马闯入,无异于螳臂当车。”
“总好过你待在富贵窝里什么也不做!”
“如今大夏局势动荡,李元褚继位后并不被权贵所接受,野利良祺为了稳固外甥的王位,不得不出兵南下,可他在宫变中受了重伤,如今大夏兵力远不如前,贸然进攻只会损失惨重,所以他才想出这等计策,劫持常欢为质。”
见顾明鹤不语,梁誉又道,“邺军同样衰颓,未敢一战。你也出身仕宦,自然明白当前的局势于我们反而是有利的,天都王非但不敢动常欢一根毫毛,反之,还会好吃好喝地招待他。”
顾明鹤松开他的衣襟,冷声道:“说到底,你还是将欢欢放在了末位,置他的生死于不顾。”
梁誉哂道:“去年你在平夏城那一战致邺军折损过半,元气久难恢复,如今这等形势,我岂敢贸然进攻?
“别忘了,西有纳藏、北有北狄、南有大理,纵然与我朝都是盟国,可利益当前,难保不会有人伺机发难。”
顾明鹤道:“平夏城之战,你明知我是被人陷害,不必在此出言讥讽。若换做你,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了。”
梁誉道:“看来嘉义侯也明白,我如今的处境并不好过。常欢我定然要救,但兰州也不能拱手相让。”
顾明鹤冷冷地道:“莫要别忘了,欢欢体内的药瘾已积攒过久,若不纾解,恐会招来大麻烦。”
天都王的话,教楚常欢心口一紧。
他万分肯定,眼前这个久经杀伐的男人无需用上任何兵刃,就能轻易拧断他的脖子。
可他心里也清楚,野利良祺若非忌惮梁誉,根本犯不着将他掳来此处做人质。
无论这位王爷会否割下自己的脑袋,楚常欢都不敢轻易开罪。
此刻的他早已吓得面色惨白,却还要佯装镇定道:“王爷一生杀戮无数,多我这颗脑袋又有何妨?要杀便杀,何必惺惺作态。”
“有胆识。”野利良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可以把你的命多留两日,若两日后你的夫君还能沉得住气,我便不再手软。”
楚常欢屏住呼吸,须臾才开口:“想必王爷已经摸清了梁誉的态度,梁家驻守边关,世代忠良,为的便是江山社稷,岂会因我而舍弃一座城池?”
野利良祺道:“会与不会,非你说了算。”
说罢一径离去,没再滞留。
直到屋内重归宁静,楚常欢一改方才的镇定,后怕地缩紧了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但很快,这股子惧意就被体内的欲念取而代之,他褪去亵裤,躲在被中兀自解瘾。
翌日晨间,侍女送来一碗肉粥、一块馕饼、一叠酱菜并几味甜口的糕点。
侍女安安静静地放下碗碟,又安安静静地退离,两刻后进屋收拾,发现桌上的餐食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侍女目光轻移,看向坐在窗旁走神的男子,不由愣住。
楚常欢晨起后尚未梳洗,乌发垂肩,面容秀美,一袭汉人的素色道袍更添几分清姿。
真乃十足的美人,却因饿了两日之故,整个人消瘦不已,尽显单薄。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王妃为何不吃早饭?”
楚常欢目光呆滞,未予回应。
侍女走近,又询问了一番,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话,只能悻悻然退将出去。
约莫半盏茶后,野利玄板着脸来到东院,大步流星踏进屋内,生气地道:“清泽,小爷命人给你送了饭食,你为何不吃!”
楚常欢眨了眨眼,片刻后回神,抬头看向他:“你父王两日后就要将我斩首,早晚会死,吃与不吃又有何异?”
野利玄愣了愣,道:“那、那就做个饱死鬼!听说饿死鬼不入轮回,要在地狱永世受苦。”
楚常欢沉吟不语。
以为他心生怯意,野利玄敛了气性,在他身旁坐定,又道,“你先把肚子填饱,若是父王高兴了,指不定哪天就放了你。”
楚常欢道:“这话——小王爷你自己相信吗?”
野利玄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冷哼道:“你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野利玄又折回此处,手里提着一只食盒。
他将食盒放在几案上,从中取出一叠沙葱蛋饼、一叠糯米卷,以及一碗煮沸的牛乳,狠声威胁道:“你若再不吃,小爷就掰开你的嘴,把这些东西用木杵捣进你的喉咙!”
楚常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捧着碗,饮下几口牛乳。
饿了两日,乍一闻见油腥气,令他忍不住作呕,于是又饮了牛乳,适才有所缓解。
楚常欢吃了小半块沙葱蛋饼,渐觉饱腹。由于糯米卷太过甜腻,他只尝了一口便作罢,旋即道:“我吃饱了,小王爷赐饭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他这般阴阳怪气,令野利玄心头不爽,不过好在他肯进食,少年遂没计较:“哼,早这么听话多好。”
四月在即,天气转暖,西北的风沙不复此前那般浓烈。
楚常欢整日被关在屋内,徘徊于方寸之间,不免烦闷,且近来药瘾淤积,令他愈发心躁,思绪也远不如从前那般活络。
在天都王手下活命本就战战兢兢,若是反应再变得迟钝些,恐怕更为不利。
是夜,他及早吹熄油灯上了床,熟稔地做着消乏之事,直至疲累方才歇息。
倏然,有人悄无声息地推开窗户,潜进屋内了,他却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一支冷箭“嗖”地射来,在黑影靠近床榻之前,就已将他射杀。
恍惚间,楚常欢听到一声短促的闷哼,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何响动,紧接着就闻见了刺鼻的血腥气。
不过须臾,门外有脚步声靠近,他骤然清醒,自被褥中惊坐而起。
紧闭的房门由人自外向里推开了,几名侍卫提着灯笼疾步入内,天都王野利良褀紧随其后。
借由光亮瞧去,楚常欢才发现自己的床前死了一个黑衣蒙面人,冷箭穿透他的身体,将心脏击碎,溅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楚常欢的面上顿时血色全无,眼里只余惊惧。
一名侍卫拉下黑衣人的面巾,是一张陌生而又普通的脸。
野利良褀瞥向神色惶恐的楚常欢,转而扬了扬手,侍卫会意,立刻押来两名黑衣人,野利良褀问道:“你们是梁王的人?”
两名黑衣人俱都不语,亦未看楚常欢。
野利良褀笑了一声,“果然啊,梁誉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了。”
话音落,又抬了抬手,对侍卫道,“拖下去,严刑拷问。”
“不!不要!”楚常欢迅速下床,赤脚奔向野利良褀,“天都王,可否放他们一条生路?”
野利良褀冷哼道:“王妃还是顾一顾自己罢。”
楚常欢欲再求情,可梁誉派来的那两名暗卫竟不约而同地咬碎了藏于齿间的毒药,眨眼就已咽气!
眼睁睁瞧着三条人命亡绝,楚常欢两眼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翌日巳时,楚常欢被一阵争吵声唤醒,他木讷地瞪着屋顶,脑内混沌僵乱,直到屋外的争吵声消失,方悠悠回神。
他听真切了,是小王爷野利玄的声音。
估摸着是想进来看看他,但被其父的侍卫阻拦,因而恼怒,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欲念堆积在体内,蚕食了楚常欢的理智,令他日渐变得呆傻笨拙。
他缓缓起身,良久才想起昨夜之事,那三人的死历历在目。
床前的血迹早被清理殆尽,一切如旧,然而屋内的血腥气却经久不散,浓烈得令人作呕。
楚常欢痴痴地坐在床头,宛若一只木偶娃娃,毫无生气。
少顷,一名侍卫叩响房门,道:“天都王召见,烦请梁王妃移步。”
楚常欢更衣梳洗,而后行出寝室,与传话的侍卫一道离去。
至前院正堂,但见野利良褀端坐上首,神色异常平静。
天都王皮肤黝黑,目如鹰隼,投来视线时,压迫感十足。
楚常欢垂眸,死气沉沉地站在五尺开外。
野利良褀开门见山道:“本王说过,若梁誉沉得住气无所作为,我便取你首级,亲自送至他手里。可目前看来,梁誉似乎按耐不住了。”
楚常欢竭力保持理智,问道:“天都王打算如何处置我?”
“你的命值钱,可以留下。”野利良褀道,“但我有一物要赠与梁誉,希望他见了此物,能做退让。”
楚常欢蹙眉:“何物?”
野利良褀将他打量了一番,继而道:“自然是从你身上取下的东西。”
楚常欢正疑惑,便听他对屋内的侍卫道:“砍掉王妃的一根手指,务必将它送往兰州,交给梁誉。
“倘若一根手指换不了兰州城,那本王明日就再送一根给他,直到砍尽为止。”
第71章
楚常欢怔在原地, 骤然变得齿落舌钝,直到天都王的侍卫走近,将他押在桌案上、强行掰开五指时, 才蓦地反应过来。
他用力挣扎着, 看向天都王道:“你宁断我指,也不肯取我性命,野利良祺,你卑鄙至极!”
野利良祺道:“本王的名声素来不好,梁王妃莫不是现在才知道?”
楚常欢仍在反抗,修长白皙的手指痉挛地蜷缩着,但很快又被铺开,手背上的骨线亦狰狞地虬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