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连连摇头:“奴婢虽是王爷的下属,但对王妃从来都是真心以待。”
楚常欢道:“难道你忘了,他曾用脚镣把我囚住,让我难以逃脱。”
姜芜眼眶一酸,有什么滚热的东西快要溢了出来。
楚常欢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不必为了他人之事感怀于心。我和王爷之间,注定不会有结果。”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陈观主卜的卦当真是灵验至极。
梁誉并非他的良人,顾明鹤也不是。
他的红尘,从来都身不由己。
无论如何纠缠,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自从昨晚一事后,顾明鹤便鲜少出现在楚常欢眼前,他仍会为楚常欢做些吃食,却不像此前那般殷切了。
他不喜梁誉的孩子,更不喜楚常欢疼爱那个孩子,他能做的,便是眼不见为净。
又过了两日,天气总算放晴。
春雨之后,沙尘消退,碧空白云重现。
趁着朗晴天,姜芜把宅子里的所有被褥都铺在院中暴晒,一并将楚锦然栽植的花草也修剪了一番。
这个时节,若在汴京,恐怕已经能吃上时鲜的樱桃了,但西北气候苦寒,上个月还在下雪,如今正逢桃李开花,春色迟来。
眼下已是三月下旬,过了谷雨,天气越发暖和。
入了夜,弦月高悬,月色皎白,透过窗洞纸零零碎碎地投进屋内,平添几许寂寥。
楚常欢今夜睡得早,晒过太阳的被褥格外舒坦,软乎暖和,催人入眠。
迷迷糊糊间,他做了个梦,梦里的梁誉格外凶悍,挥拳揍向野狼,毫不手软。
可渐渐的,本该打狼的人,竟不知何时与顾明鹤交起手来了,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他急忙劝解,反而使他们打得更厉害了些。
倏地,楚常欢自梦里醒来,双目凝向漆黑的帐顶,发着呆。
正这时,他惊觉床前坐了个人。
屋内幽暗,并未掌灯,饶是借着微薄月色,也难看清此人的面貌。
他开口道:“王爷,你何时回来的?”
同心草尚未完全积瘾,无需纾解,论理,梁誉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出乎意料的,那人没有回答,仍笔挺挺地坐着。
楚常欢愣了愣,旋即又道:“明鹤,是你吗?”
那人仍旧不答。
醒来已久,楚常欢逐渐适应了黑暗,能从幽光中看出此人的面部轮廓。
——是一张长了胡须的方脸!
梁誉和顾明鹤俱是清秀俊朗的长相,但此人不是!
楚常欢心口一紧,顿觉后背发凉。
他的房间,不知何时进了个陌生人!
楚常欢惊骇不已,忙出声呼救:“明——”
然而还未来得及呼出顾明鹤的名字,那人就捂住了他的嘴。
而后一记手刀劈在他的颈侧,登时教他失去了知觉,昏睡过去。
明月皎洁, 夜色清寒,风沙与马蹄疾踏声在耳畔呼啸。
楚常欢于颠簸中缓缓睁开了眼,脖子酸麻不已, 尤带几分疼痛的余韵。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 适才发现自己被人放在了马背上,双手绑缚在后腰,连嘴也被布条封住了,无法出声。
烈马疾驰,四周广袤无垠,借着月色打量了一番,此处应是一片绿植稀疏的荒漠。
西北的日出要比中原迟上一个多时辰,头顶的弦月悄然西沉, 估摸着目下已近辰初。
楚常欢暗自盘算,从他被人打晕到现在, 竟过去两三个时辰了!
这匹马的脚力之快,远非普通战马能及, 他的腹部紧贴马背,颠得五脏六腑都快散架了,几近呕吐。
而在他们身后,还紧跟了一队人马, 借由月色瞧去, 皆是胡人装扮。
若没猜错, 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天都王野利良祺的部下。
几天前,他们来了一场突袭, 导致梁誉的暗卫受伤严重,原以为野利良祺不会再派人来,没想到……
如此看来, 那晚不过是一探虚实,今夜才是有备而来。
察觉到他已转醒,驭马之人用蹩脚的汉话问道:“梁王妃,您醒了?”
楚常欢口不能语,便未回应。
那人问了这么一句就没再多言,一扬马鞭,急促往前行去。
这队人马在荒漠中疾驰,及至日出时分,方驶入一座城郭。
西北的建筑多以夯土为主,此处也不例外。
然而相较兰州和天祥镇而言,这里的百姓毫无疑问是血脉纯正的胡人,男子头戴毡帽、着圆领长袍、腰间挂着袱带,垂绅及地;女子则戴着尖圆领金冠,插花簪,着左右开褉的窄袖长袍,袍内搭有百褶裙,裙侧垂绶,脚穿翘尖履。
若家境贫苦者,则以短袄短褥为主。
这一路太过颠簸,楚常欢快搭进了半条命,只来得及往街道上匆匆一瞥,便浑浑噩噩地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正午。
他躺在一张铺有兽皮的胡榻上,屋内陈设简陋,墙壁悬挂着一张长弓,以及几颗象征狩猎成果的干枯兽头。
楚常欢暗自打量了一番,旋即起身下床,穿了鞋行至门口。
刚打开房门,就被两名持刀护卫拦住了去路。
这些人长得凶神恶煞,身材魁梧高大,一看便知是不好相与的。
他悻悻地退回屋内,转而推开窗叶,又与院中当值的侍卫目光相撞。
都说蛮夷凶残,嗜杀成性,楚常欢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静坐屋内,等侯天都王来见他。
约莫半柱香后,一名长有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来到此处,对他行礼后,用一口流利的汉话道:“天都王召见,烦请梁王妃随在下一同前往。”
楚常欢没有回拒的余地,遂与此人同去。
从天祥镇来到此处不过几个时辰的路途,应该离会州不远,这儿或许是天都王退兵后的扎营地。
楚常欢一面随行,一面打量四周,这座宅子随处可见守卫巡值,就连平整的夯土屋顶亦驻有弓箭手,守备极其森严。
梁誉和顾明鹤知道他失踪后,定会前来救援,只怕这般严密的防守,于他们不利。
绕过了两条游廊,那名络腮胡男子领着楚常欢行至一间铺有羊绒地毡、陈设同样简陋的房舍,与他那处住所不同的是,这间房子里多了一张围屏,以及几盏璀璨夺目的琉璃灯。
迈进门槛后,与他同行的男人就退将出去了,一并关上了房门。
楚常欢莫名胆怯,小心翼翼地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几息后,一名穿着青色左衽锦袍、墨发高束、戴玉冠的男人自围屏后款步走出。
男人身形高大魁梧,皮肤黝黑,眉飞入鬓、目如鹰隼,五官意外地好看。
他的面容不显年龄,颌下也无胡须,但姿容神态却颇显阅历。
楚常欢心道,此人应该就是传闻中的大夏国第一勇士——天都王野利良祺。
野利良祺在围屏前止步,朝他投来视线,甫一开口,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你就是梁王妃?”
楚常欢道:“我是男人,怎会是王妃。”
野利良祺道:“男人又如何?中原的权贵最爱豢养男宠,从前的嘉义侯顾明鹤更是不顾世俗指教,娶了位男妻,梁誉有个男妃,有甚么稀奇的。”
微顿几息,又道,“那位小世子,是你生的?”
一听他提及晚晚,楚常欢便格外忧心,蓦地瞪大了双眼:“你把孩子怎样了?!”
野利良祺似笑非笑道:“如此看来,你的确是梁王妃无疑了。”
楚常欢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他的套。
“对了——”野利良祺又道,“听我下属说,那晚与他们交手的人里,有一人神似嘉义侯顾明鹤,王妃可知他是谁?”
楚常欢垂眸,淡淡地道:“不认识。”
野利良祺挑眉:“听说顾明鹤与梁王不睦已久,断不会为了梁王的王妃如此搏命,更何况顾明鹤早已战死在了红谷关,我的下属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楚常欢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索性不语。
野利良祺在案几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斟了一壶热茶兀自饮下,“敢问王妃尊姓。”
楚常欢没有理他。
野利良祺不恼,示意他入座:“此茶产自福建,叫什么……岩茶,吃着有股子甘甜余韵,王妃可要尝尝?”
楚常欢站在原地,漠然道:“我不渴。”
野利良祺道:“本王今日请王妃来此,未敢怠慢,还望王妃莫要拘谨,权当是做一回客。”
天都王的名声楚常欢早有耳闻,阴险狡诈、凶狠嗜杀,哪能轻易将他奉为座上宾?
如此位高权重的一个人,楚常欢的心眼自然不及对方,他不敢轻易说什么,只能谨慎应对。
默了默,楚常欢来到案几旁,在野利良祺对面落座。
野利良祺又斟了一杯热茶递与他,似是不经意问道:“你身为王妃,为何要待在乡野?”
楚常欢捧着茶盏,思忖片刻后道:“因为王爷不喜欢我,早在我产子之前就已将我逐出驻军府了。”
野利良祺道:“不喜欢你还会隔三差五来探望,甚至派那么多人保护你?”
楚常欢不由惊诧,原来天都王早已洞察了梁誉的一举一动。
“他保护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孩子。”楚常欢道,“王爷若是决意拿我威胁梁王退兵,恐怕要失策了。”
野利良祺不露声色地道:“是么?”
楚常欢低头饮了一口热茶:“王爷大可不信。”
野利良褀轻掀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一名侍卫在门外求见,野利良褀唤其进来,两人用大夏语言交流,楚常欢一个字也听不懂,只在一旁静坐着。
未几,侍卫退下,野利良褀面色如常地道:“王妃暂且回屋歇息罢。”
楚常欢道:“你就算将我扣留到明年也无济于事,梁誉绝不会因我而退兵。”
野利良褀道:“如果梁王不肯退兵,就证明他真的不喜欢你,既如此,我就成全了他,届时将你首级割下,亲手交给梁王。”
楚常欢后背一凉,眼底闪过几分畏惧。
天都王嗜杀成性,取他性命轻而易举。
野利良褀笑道:“王妃莫要害怕,倘若梁王肯退兵兰州,本王绝不为难你。”
话毕,立刻唤来两名侍卫,“将梁王妃送回寝室,仔细照看,万勿怠慢。”
楚常欢被送回至那间简陋的房子里,他心神不宁地坐在蒲团上,思虑着天都王会否再度派人前往天祥镇,将晚晚也摄来此处。
他一人为质不足为惧,若把孩子也牵涉其内,恐怕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两刻后,侍女送来两碟烹熟的牛羊肉,并一碗滚热的酥油茶。楚常欢无心进食,便分毫没动。
他被困在此处,与囚禁无异,四处均有侍卫看守,就连房门也不得随意出入。
如此过了一宿,翌日清晨,楚常欢正熟睡,忽闻屋外人声躁动,他猛然醒来,以为是梁誉派人来救他了,当即穿上衣袍行至房门。
“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靠近此处,小王爷请回罢。”门外的侍卫这般说道。
那侍卫口中的“小王爷”不悦道:“什么人如此金贵,连小爷也不能见?还不赶紧滚开!”
听其声,约莫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侍卫欲再阻拦,小王爷已踹开了房门,楚常欢当即后退两步,若迟一些,恐怕就要被他踢中身子了。
少年的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怔了怔,道:“父王何时有了这种嗜好?”
侍卫忙解释道:“这人是大邺朝那位异姓王梁誉的王妃,王爷将他摄来,便是逼迫梁誉退兵。”
野利玄越发疑惑了:“王妃?怎么是个男的?”
侍卫道:“这个……属下也不得而知。”
野利玄几步走近,绕着楚常欢来回瞧了瞧,忽而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是野利良褀之子,但年少纯真,远不及他父王那般老练深沉。
楚常欢忽然觉得,这个小王爷或许可以助自己离开。
顿了顿,他淡淡地道:“清泽。”
一只游隼在屋顶盘旋着, 须臾,它调转羽翅,猝不及防地朝着下方俯冲而来。
野利良褀倏然抬高手臂, 那只游隼便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他的小臂之上, 继而取下隼脚的信筒,拆开了一瞧,里面卧着一卷笔墨尚未完全干涸的密信。
这封信是从皇都兴庆府捎来的,他展开信笺粗略瞧了瞧,神色渐变。
“王爷——”这时,一名下属进入屋内,匆忙行了一礼,道, “邺军主帅梁誉已知晓王妃失踪了。”
野利良褀用内力捏碎手中的信笺,淡淡地道:“然后呢?”
下属道:“他好像……没有营救王妃的打算。”
野利良褀闻言紧锁眉梢, 掠来视线道:“如何判定他没有救人的打算?”
下属道:“邺军目前毫无动静,若梁誉真想救王妃, 早该派人来与王爷和谈了。”
野利良褀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兴许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潜伏了梁誉的暗卫——把梁王妃看紧了,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他。”
若不能尽早拿下兰州, 恐怕兴庆府那边就无法交差了。
不管用上何等手段, 兰州势在必得。
野利良祺将手里的信纸碎屑丢进泥炉里焚烧殆尽, 正思忖时,一旁的下属犹犹豫豫地道:“回禀王爷, 今日晨间,小王爷他……”
野利良褀眯了眯眼:“小王爷怎么了?”
下属道:“今日晨间,小王爷强行闯入东院, 见了梁王妃。”
野利良祺神色稍霁,淡淡地道:“不必理会那个混账。”微顿,又道,“对了——让你调查梁王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下属回答道:“去年梁王娶妃排场极大,都言他娶了位貌若天仙的娇娘,只可惜是个哑巴,且身娇体弱,不堪风吹,就连进宫面圣都佩戴有面帘及帷帽。可谁成想,竟是个男身!”
野利良祺沉吟不语,良久方笑了一声。
小王爷野利玄离开后,东院复归沉寂。
楚常欢依然只能待在简陋的房间里,没有笔墨书册供他消遣,便独自坐在窗旁的案几前发呆愣神。
他牵挂幼子,也担忧老父,而今却囚困于方寸之间,什么也做不了。
这日傍晚,小王爷又来到了楚常欢所在的东院,少年气宇轩昂,神态略显跋扈:“听说你原是平夏城人士,平夏城汉人胡人杂居,论理,你该认识大夏文字、会说大夏的语言。”
楚常欢淡淡地道:“我是汉人,不识得蛮夷的字。”
野利玄冷哼道:“‘蛮夷’只是你们中原人对我们的称呼,殊不知在我们眼里,尔等亦是蛮夷。”
楚常欢抬眸,似笑非笑道:“小王爷来此,便是与我争论蛮夷之说?”
野利玄道:“小爷才没那等闲心呢。”
楚常欢问道:“不知小王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少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半晌,忽而道:“你是个男人,怎就做了王妃?”
楚常欢道:“听说你们大夏王室有个习俗,父亲死后,其子不仅可以继承王位,连父亲生前的宠妃也能占为己有。如此败坏伦理之事都能奉若神明,男人怎就不能做王妃了?”
野利玄怔了怔,登时胀红了脸,喝道:“谁告诉你的?!简直胡说八道!”
楚常欢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话……话本?”野利玄又是一怔,“你从哪里看的这些邪书辟传,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楚常欢皱眉:“难道你们大夏王室没有这等习俗?”
野利玄不禁翻了个白眼,漠然道:“当然没有。”
楚常欢笑道:“那便是我被话本误导了。”
他笑时双眼似月牙,野利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几息后,楚常欢又道:“我乃河西驻军元帅梁誉的王妃,与小王爷是敌非友,小王爷这般明目张胆地来到此处,就不怕天都王责怪?”
野利玄收回目光,轻哼一声:“我只是随意瞧瞧,父王才不会责怪我呢,毕竟在我们大夏国内,还没有迎娶男妻的先例,小爷觉得稀罕,所以才……”
楚常欢瞥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便没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