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虫叮咬?”野利玄遽然凑近,扒开他的双臂,咬牙切齿道:“蛇虫什么身子不咬,偏爱咬你这种的?”
楚常欢又羞又恼,正待开口,却听野利玄忽然压低了嗓音,呼吸粗沉地问他,“是父王、父王他强迫你为之,对不对?”
楚常欢蓦地一顿,就连门外的顾明鹤也颇感讶异。
野利玄眼眶红润,兀自道:“我晨间明明问过,父王是否为难你,可你……你骗我……”
楚常欢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以为自己这一身痕迹与他的父亲天都王有关。
“你没反抗吗?”野利玄用力捏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没呼救吗?”
那双鸦羽似的睫毛剧烈震颤着,楚常欢抿了抿唇,淡漠地道:“我反抗有何用?呼救了又有何用?”微顿,又道,“小王爷,你会来救我吗?”
野利玄一时无言,须臾应道:“我当然会救你!”
“他是你父亲。”
“那又如何!”
楚常欢的一头长发在水中铺开,愈发显得他肤白如玉,楚楚可怜。
也衬得那几片印痕靡艳非常,不消多想,就能知道他昨晚遭遇过怎样的蹂躏。
野利玄目眦尽裂,一拳打在水面上。
楚常欢的脸颊被溅了几朵温热的水花,连同额上的纱布也洇湿了不少。
他下意识阖了阖眼,而后别过头,淡淡地道:“小王爷若想救我,何不送我离开?”
“离开?去哪儿?”话甫落,野利玄后知后觉地想起,眼前这个柔柔弱弱、但性子执拗的美人,是大邺朝那位异姓王梁誉的王妃。
他早已是别人的娘子。
野利玄木然地松开对他的钳制,额头上的青筋肉眼可见虬突起来。
楚常欢目不能视,不知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王爷此刻是何神态,他下意识将身子往浴桶底部又沉了几寸,让热水漫过双肩,遮住那些令人不堪的痕迹。
霎时间,屋内没了动静,顾明鹤不由提着一颗心,静静聆听里面的动静。
野利玄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可他到底是男人,对楚常欢有着别样的心思。
如今楚常欢眼睛看不清,又不着寸缕地泡在水里,野利玄若想做些什么,他便毫无反抗的机会。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娘子被梁誉抢走不说,目下又来了个番邦少年与之争夺,顾明鹤岂能不恨!
一旁的侍卫见他面色阴翳,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顾明鹤敛去情绪,淡淡一笑:“没事。”
少顷,楚常欢道:“小王爷,你出去罢。”
野利玄双目猩红地盯着他:“你在命令我?”
楚常欢道:“我在求你。”
野利玄气急败坏道:“小爷就不走,你奈我何!”
楚常欢便不再言语,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坐在浴桶里。
大抵是担心浴水转凉,令他受寒,野利玄当即转身,从衣桁上取下一面浴巾,沉着脸递与他。
楚常欢没有接。
野利玄磨了磨槽牙,道:“你对我甩什么脸子?欺负你的是我父王,又不是我!”
楚常欢仍是不语,低眉垂眼,楚楚可怜。
见他这副姿态,野利玄的怒气逐渐消散,片刻后开口道:“我出去了。”
走出寝室,途经看守房门的侍卫身侧时,忽然察觉到一股子肃杀之气,小王爷回头,看向方才拦他的那个人:“把王妃看好了,若再有人来此,无论是谁,立刻告知于我。”
顾明鹤道:“是。”
未时,楚常欢用完午膳,略有些犯困,正待小憩,忽闻门外有人通传,道是天都王召见。
楚常欢倦意全无,当即随来人赶往天都王的处所。
离开时,见易容成侍卫的顾明鹤满面忧色,他暗自摇头,予以示意,顾明鹤虽放心不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前院行去。
野利良祺今日穿着一袭玄色道袍,腰系金带,颇有几分汉人的风姿。
那头微卷的长发束于脑后,别以木簪,尽显儒雅。
他的面容不显年纪,单这么看去,也称得上是一号风流人物。
但楚常欢的眼睛尚未恢复,不知他是何模样,及近了,便拱手道:“见过天都王。”
野利良祺皮肤黝黑,无论何时都是一副肃然冷厉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楚常欢,忽然把人拽向一旁的胡榻,不由分说地撕开他的衣襟。
突如其来的变故教楚常欢愣了愣神,几息后方反应过来,慌乱地捂紧破碎的衣衫往后挪去:“你干什么?!”
野利良祺冷哼道:“听玄儿说,昨晚本王强迫你行了周公之礼,本王倒想知道,他是如何判定的。”
目光凝在那张花容失色的脸上,须臾又道,“都言自古女人多祸水,没想到你这个男人也能使尽狐媚手段,不仅迷惑了梁誉和顾明鹤,如今连我儿也为你神魂颠倒。”
楚常欢缩在榻角,没有开口。
野利良祺倾身,试图拉开他的手,却被他拳打脚踢制止了。
“我从未说过是你强迫了我!不过是小王爷的片面之词,与我何干?”楚常欢道,“莫非天都王真要行此等卑劣之事?”
“卑劣?”野利良祺冷笑,“你离间我们的父子关系,有什么资格说我卑劣?”
楚常欢道:“我没有。”
野利良祺问道:“你身上那些痕迹是哪来的?”
楚常欢顿了顿,道:“蛇虫咬的。”
野利良祺沉声道:“你可以骗骗玄儿那种未经人事的孩子,但休想糊弄本王。偌大的府邸,若无本王授意,无人敢动你分毫——说,与你苟且之人是谁?”
脑内忽然浮现出两人昨晚的对话,野利良祺阖了阖眼,忽而道:“梁誉乃河西元帅,肩负家国大任,轻易不能离开兰州,更不会涉险赶到天都山,如此说来——是顾明鹤?”
楚常欢神色微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初,镇定自若道:“恕我愚钝,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野利良祺笑了笑,用力捏住他的下颌骨,淡淡地开口:“顾明鹤这会儿还在府上对不对?”
楚常欢道:“明鹤早被你杀死了,如何出现在这里?”
野利良祺哂道:“王妃不必装糊涂,你不说也无妨,我有的是法子令他现身。”
楚常欢蓦然一惊,欲言又止。
野利良祺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若找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伺候你,你会喜欢吗?”
楚常欢脸色煞白,厉声道:“野利良祺,士可杀不可辱!”
野利良祺冷哼,旋即扣住他的手腕,猛一用力便把他拉进怀里了。
楚常欢大惊失色,挣扎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野利良祺不顾他的挣扎与呼喊,径自把人往外拽去。
楚常欢担心顾明鹤沉不住气突然现身,于是急忙唤道:“小王爷!小王爷救我!”
过不多时,野利玄果真被他喊来了,见父亲怀里搂着一个衣衫凛乱的美人,登时涨红了脸:“父王,你这是做甚?”
野利良祺不愿与他解释,冷声吩咐侍卫:“把这个混账给我锁起来,别让他坏了本王的好事。”
楚常欢泪眼婆娑地对野利玄道:“小王爷……”
野利玄来了气性,登时将迎面走来的侍卫踹开:“放肆!”
“放肆的人是你!”野利良祺对侍卫们道,“尔等如果不想领罚,就立刻将小王爷押回屋严加看守,若能打断他的手脚,本王将论功行赏!”
楚常欢心下一凛,没想到野利良祺如此狠毒,竟拿亲生儿子的死活做功禄筹码。
他看不清眼前到底是何局面,朦胧的视野里,依稀可见一道俊拔健硕的少年身姿。
如今他自身难保,更遑论去顾虑野利玄的安危,等他回过神时,已被天都王拽出了府门。
野利良祺从随侍手里接过一把长弓,继而提着楚常欢的腰,将他仍在了马背上。
楚常欢腹部受创,疼得两眼一黑。
下一瞬,野利良祺翻身上马,一手按住挣扎不休的楚常欢,一手紧握缰绳,两腿紧夹马腹,绝尘而去。
马儿驶离了驻军府, 一路往北疾驰。
楚常欢趴在马鞍上,五脏六腑几欲颠碎,他忍着疼痛质问道:“野利良祺, 你要带我去何处?”
方才野利良祺威胁他, 道是要寻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伺候他,可目下看来,天都王并无这个打算。
但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对楚常欢悉皆不利。
野利良祺冷笑了一声,却没回应,而是按压着他的后背,不让他动弹分毫。
两人一马疾行在黄沙滚滚的荒漠之上,马蹄溅起的沙尘足以掩盖他们的去向。
楚常欢惊讶地发现, 此行竟只有他和野利良祺两人,广袤的荒漠上, 再无第二匹马的动静。
往北行去七里,便是天都山。
天都山, 美其名曰为“山”,实则仅有零星几棵松木攀长在阳坡的峭壁之中,荒颓的草皮与杂乱的石块儿才是此山的主心骨。
野利良祺驭马驮着楚常欢来到山麓,渐渐的, 马儿止步, 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打着转儿, 不肯再前进分毫。
时逢晌午,日光温和, 可自天都山刮来的风却格外森寒。
野利良祺下了马,一并将楚常欢也拉了下来。
楚常欢茫然无措地环顾着四周,奈何他视线朦胧, 只能瞧见一片片荒芜的残影。
“这是什么地方?”周围寂静得可怕,令他心里没由来地涌出一股子惧意。
野利良祺道:“此乃天都山,王妃可有耳闻?”
楚常欢拧眉道:“你带我来这里做甚?”
野利良祺含笑道:“当然是引蛇出洞、将昨晚与你苟且的那个人找出。”
楚常欢正疑惑,忽闻身后的山坡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下一瞬,天都王的坐骑竟躁动地扬起前蹄,喷鼻嘶鸣起来。
马儿唯有在受惊之时方有如此反应,楚常欢陡然意识到,身后可能有什么凶悍的野兽正在趋近。
而沙漠里,多以狼、豹为最。
思及此,楚常欢登时骇得面无血色,本能地朝野利良祺靠了过去。
可这时,野利良祺竟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丢下他独自往来时路折回。
楚常欢听见马蹄离开的声音,大惊失色:“天都王!三日之期未满,你怎可将我推入狼口?!”
野利良祺背着一把长弓,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王不会要你的命,但你能否安然无恙,就要看顾明鹤什么时候现身了。”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再出言,便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四周骤然变得空寂,徒余山坡上碎石滚落的动静。
他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知到危险的临近。
出于对活命的渴求,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奔去,坡上的狼群意识到猎物在逃离,不由加快了步伐,龇牙咧嘴,蜂拥而至。
山麓碎石横陈,楚常欢双目有疾,本就行动艰难,这会子被群狼追赶,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恍惚间,他又回想起当年在凉州,被野兽撕咬的痛楚——
健壮的成狼将他扑倒在地,利爪摁住他的肩胛,犬齿穿透皮肤,只听“噗”的一声,顿时撕咬下来巴掌大一块皮肉。
腿腹、后背、肩胛、臀部……无一幸免。
陈年的恐惧汹涌袭来,楚常欢脚下一软,失足踩在一块碗口大的卵石上,身子蓦然摔倒,跌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
野兽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逼近,楚常欢不甘就此葬身狼口,趔趄着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跑。
“欢欢!”
身陷绝境时,顾明鹤打马而来,自箭囊里取出三支箭羽,挽弓拉弦,齐齐射出。
即将扑向楚常欢的那三只野狼瞬时被利箭穿透颅脑,尚来不及呜鸣,就已气绝身亡。
顾明鹤接连发出数箭,竟无一落空。
他策马疾驰,朝楚常欢赶来,在拉出最后一支箭后,当即俯身,扣住楚常欢的腰,一把将他提上马背,揽着他迅速离开此地。
身后狼群的数量似乎并未减少,而顾明鹤的行径无疑激恼了那些野狼,只听为首的狼仰头一声鸣叫,蛰伏在天都山附近的野狼闻讯纷纷涌现。
楚常欢早被吓丢了魂,此刻饶是被顾明鹤抱在怀中,身子仍在剧烈颤抖。
“别怕,欢欢别怕。”顾明鹤紧贴着他,温声安抚,“那些狼都死了,它们没有伤害你。”
楚常欢目光呆滞,眼角倏地滚落一行热泪:“靖岩……靖岩……”
顾明鹤神色微变,但语调仍显柔润:“我带你离开。”
正这时,一群铁骑自荒漠四周围抄过来,马蹄声轰隆隆,足以令地面震颤。
顾明鹤不由勒紧马缰,迫停坐骑。
野利良祺挑眉:“嘉义侯,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顾明鹤冷笑:“托天都王的福,顾某又多活了一年。”
野利良祺道:“嘉义侯骁勇,奈何赵室负你,视你为叛国贼,何不弃暗投明,择良木而栖?”
“良木?”顾明鹤哂道,“似李元褚那等软弱无能、需倚仗女人庇佑方能坐上王位的人也配称之为‘良木’?”
野利良祺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嘴里却笑了笑:“王上性情温和,体恤百姓,如此明君,当受万人敬仰,自是良木。”
顾明鹤也笑了一声:“他是你们野利家的良木,与大夏的百姓无关,天都王可千万要庇护好李元褚,否则——野利亡矣。”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野利良祺:“顾明鹤,本王给过你活命的机会,是你不要。既如此,就休怪本王无情了!”
一阵冷风拂过,令楚常欢回过神来,他扣住顾明鹤的手道:“我对野利良祺尚有利用价值,你无需管我,快离开这里!”
顾明鹤道:“你我本是夫妻,焉有弃你不顾之理?”
楚常欢咬牙道:“我们早已和离,夫妻情分已尽,我的死活用不着你来操心!”
顾明鹤欲再辩驳,忽见几名持刀铁骑呼喝而来,当即转动手中的长弓,将横劈而来的利刃回挡了去。
紧接着,又有几名铁骑自后方攻来,他压着楚常欢的身子用力前倾,避开了罡风般的刀气。
不过眨眼双方便陷入了缠斗,他一人独挡,见招拆招,又需得时刻凝神护着怀里的人,逐渐落了下乘。
眼见他不敌,楚常欢央求道:“明鹤,你走罢,明日去鸠峰山救我便是,莫要在此丢了性命。”
顾明鹤手中的长弓已被弯刀劈断,他便用随身的佩剑格挡敌人的攻势,竭力护住楚常欢的空门:“野利良祺奸诈阴险,今日差点害你命丧于此,此乃言而无信。如今我又暴露了身份,他岂会守诺,把你带去鸠峰山?欢欢,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平安救走。”
楚常欢蓦地怔住。
铁骑的进攻愈渐猛烈,顾明鹤单枪匹马,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楚常欢不想让他分神,便不再多言,紧挨着他,尽可能不去拖累他。
野利良祺虽然在平夏之战与顾明鹤交过手,却没料到他竟这般勇猛,若非身旁有个累赘,恐怕这数名铁骑都不是他的对手。
野利良褀转而将目光凝在楚常欢身上,对余下的十几位铁骑道:“梁王妃是顾明鹤的软肋,尔等速去,务必将王妃擒拿过来。”
“是!”众人得令,驭马加入战场,与顾明鹤缠斗起来。
这群铁骑的战力并不出众,但胜在人多,饶是顾明鹤武力超群,也无法在护住楚常欢的同时大杀四方。
“明鹤,后方!”楚常欢发现有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当即出声提醒,顾明鹤遂抱着他侧身闪避,躲掉了两骑的进攻。
野利良祺观望良久,直到顾明鹤不敌,适才挽弓拉弦,“嗖”地一声射出了箭矢。
顾明鹤眼疾手快地挥剑砍断这支箭羽,竟不料野利良祺又发了一箭,这次居然是冲着楚常欢而来!
顾明鹤明知他是以楚常欢为饵,诱自己上钩,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替楚常欢挡下了这一箭。
“噗”的一声闷响,利刃穿透他的皮肉,直入肺腑。
剧痛来袭,顾明鹤眼前一黑,整个人无力地压在了楚常欢的身上。
“明鹤!”楚常欢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双膝一软,搂着他跪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