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浓于水,我自然放心不下。”
顾明鹤神色自若,倏尔一笑:“可孩子被带走时,你毫无反应,全然不似从我手里抢夺时那般撕心裂肺——欢欢,莫非你有事瞒着我?”
楚常欢目光闪烁,浑身发寒,嘴里却委屈道:“你方才还说信我,展眼又觉得我在欺瞒你,既然如此,何不一刀杀了我,倒也省得再猜忌。”
说罢,眼泪流得更凶了些。
顾明鹤忙抹净他的泪珠,软语温存地哄道:“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反而当真了,纵然我再狠心,也绝无可能伤害你。对不起,是为夫之过,不该逗你。”
今非昔比,恩爱不复。
他二人彼此心知肚明,方才这番谈话究竟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楚常欢暗自盘旋了片刻,索性一装到底,泪眼婆娑地望向他,软声问道:“明鹤,你打算锁我到何时?”
顾明鹤安抚道:“欢欢听话,过些时日,我自会替你解开。”
过些时日……
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在等自己的肚子怀孕,楚常欢神色渐变,身子蓦然僵住。
这天夜里,他二人照旧做了爱,楚常欢的身子被他用心头血饲养得格外熟,一旦动了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顾明鹤原打算在除夕前就给他喝麦芽水断奶,但现在又改主意了。
他要楚常欢日日产奶,直到诞下孩子,将其哺育长大方能结束。
腊月初一,通州之行再度提上日程。
晨间,下人们着手收拾行李,院里院外都是忙碌的身影。
用过早膳,顾明鹤似有急事待处理,于是折去了书房。
须臾,一名侍婢端着一碗热汤来到寝室,楚常欢仔细打量她,见她对自己发笑,便试探道:“李大人?”
“侍婢”开口道:“王妃如何认出的?”
楚常欢道:“府上的侍婢和小厮都是顾明鹤的人,他们从不敢正眼瞧我,像这样对我笑的,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李幼之揭开瓷盖,将盛汤的碗递与他:“这是鲜熬的鸡汤,我将避子药混杂其中,不会被人发现。”
楚常欢接过汤碗一饮而尽,旋即问道:“晚晚还好吗?”
李幼之点点头:“世子无恙。”
微顿,楚常欢又道:“明鹤今日欲携我前往通州,你可有法子阻止他?”
“不必阻止,去通州反而是好事。”李幼之道,“若不如此,他也不肯解开锁链,王妃难得自由之身。”
楚常欢蹙眉:“你能在出发之前带我离开?”
李幼之道:“能。”
“不知李大人有何良策?”
“馊主意罢了,谈不上良策。”
见他好奇,李幼之不再隐瞒:“拿五公主与顾明鹤的婚事做幌子,如此——王妃才有机会脱身。”
巳时三刻,前往通州的马车已然备妥。
顾明鹤解开楚常欢腕间的锁链,而后伺候他梳洗更衣。
许久未曾出过房门,现下重见天日,院儿里的积雪似乎又深厚了不少。
楚常欢披着青肷大氅行出小院,拐过花园假山时,正巧遇见乳娘抱着孩子从另一处院落走将过来。
乳娘快步行近,对他揖礼道:“小公子这几日没见到夫人,奶都吃得少些了,夫人抱抱他罢。”
虽说此子并非楚常欢亲生,却也养了将近俩月,或多或少都有了感情。
一想到今日便要和这个孩子分开,楚常欢心有不舍,立刻从乳娘手里抱过孩子,眼眶渐渐湿润。
顾明鹤揽着他的肩,对乳娘道:“外面风大,还不赶紧把小公子抱走。”
楚常欢问道:“晚晚今日不随我们去通州?”
这个孩子的身份已经挑明,犯不着再藏着掖着了。顾明鹤直截了当地道:“孩子尚小,暂且留在府中,此番因是为你调养身体,不便带他出行,等天暖之后再陪他去玩玩也不迟。”
楚常欢默了默,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乳娘,旋即去牵顾明鹤的手:“走罢。”
行出府邸,两人相继上了马车。
楚常欢手捧一只暖炉,眼里依稀噙着泪。
顾明鹤宽慰道:“过几日便回来了,无需牵挂。”
楚常欢兀自垂眸,掩掉了所有的情绪。
“出发。”顾明鹤一声令下,车夫挥动细鞭,马车悠悠前行。
北国的寒冬颇为凛冽,饶是皇城的街道上也鲜见人影,反观左右的酒楼与茶肆里却挤满了吃酒食肉的宾客,欢声笑语不断。
楚常欢暗自犯惑——走了这么久,却迟迟不见动静,李幼之的计划当真可行?
正这时,一阵马蹄急踏声幽幽传来,楚常欢呼吸一凛,忙竖耳倾听。
少顷,一名宦官携四名侍卫打马而来,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那宦官朗声道:“陛下有旨,宣夷离毕郎君顾明鹤入宫觐见——”
顾明鹤一怔,旋即走下马车领旨,楚常欢紧随其后。
宦官瞥了楚常欢一眼,又看向顾明鹤:“顾大人这是打算去往何处?”
顾明鹤道:“吾妻产子后身子虚弱,本官欲携妻前往通州泡一泡温泉。”
宦官笑道:“真是不巧,陛下这个时候宣旨,搅扰了顾大人的雅兴。”
“臣不敢。”顾明鹤道,“此处天寒地冻,吾妻体弱,烦请大人通融一二,让本官送他暂回府上。”
宦官道:“圣意难违,顾大人速请入宫,莫让陛下久等了。”
楚常欢勾了勾他的手指,低语道:“你去罢,我回家等你。”
顾明鹤虽犹豫,却不得不应。
他命成永护送楚常欢回府,并叮嘱他仔细看护夫人,旋即坐上肩舆,随宦官一道往王宫赶去。
回到府上后,楚常欢一言不发地行至寝室,成永即刻唤来几名护卫,严守院门。
他谴退屋内的侍婢,转而从柜中取出一套事先备好的衣裙,麻溜地更换了。
约莫过了两刻,述律华怒冲冲地闯进郎君府,嚷嚷道:“顾明鹤,还不赶紧出来!”
郎君府的下人们闻声而至,连谢叔亦推着轮椅赶来前院,见礼后问道:“不知公主来此所谓何事?”
述律华手握一支软鞭,愤愤地叉腰道:“父王传旨,顾明鹤竟迟迟未到,当真是目中无人!”
成永近前一步,拱手道:“公主应是误会了,大人早已入宫,岂敢抗旨。”
述律华用软鞭指着他的鼻尖道:“你当本公主是傻子吗?”
成永颔首道:“小人不敢!”
述律华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成永,疾步往后院赶去:“本公主今日若把他搜出来了,定要治你们一个欺上瞒下的罪!”
成永劝说不动,只好紧跟小公主的脚步行至后院。
述律华带着两名侍婢推开了北院的大门,见成永亦要进入,生气地挥鞭道:“滚出去!”
成永被迫退出屋外,只听“砰”地一声,小公主把门摔紧了。
“顾明鹤!你出来!我知道你藏在家中!”
“顾明鹤!你听见没有?!”
小公主躁怒的声音不断从寝室里传出。
述律华一面嚷嚷,一面掏出李幼之交给她的易容器物,迅速为楚常欢更换了容貌。
“好了。”小公主留下一名随行的宫婢,令楚常欢替代了她,低语道,“常欢哥哥,咱们快走罢。”
正欲动身,楚常欢道:“等等!”
他来到一张案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
述律华所识汉字不多,但为首那行大字她却认得。
——和离书
待楚常欢书写完毕,几人迅速离开了寝室。
打开房门时,楚常欢下意识微垂头颅,免教人察出异样。
述律华越过成永,对身后的两名婢女道:“我们走!”
寒风阵阵,仿佛刮进了骨缝里,楚常欢每走一步便觉疼痛不已,出府时,双眼早已湿透。
述律华拉着他坐进马车,关切道:“常欢哥哥,你怎么了?”
楚常欢胡乱抹去眼角的泪渍,浅浅一笑:“没事。”
述律华拧紧眉梢,疑惑道:“你舍不得顾大哥?”
楚常欢徐徐摇头:“没有。”
述律华叹了口气,说道:“离开他,于你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楚常欢没有接话,半晌又道:“府上那个孩子孤苦无依,我离去后,烦请殿下为他寻个好去处,保他衣食无忧。”
述律华笑道:“我知道啦,你安心回去便是,莫再操心了。”
楚常欢凝视着这位天真善良的小公主,纵有满腹感激,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马车疾驰,穿过临潢府的条条街道,终是与候在城门外的李幼之汇合了。
楚常欢当即钻进李幼之的马车,瞧了瞧阔别几日的至亲骨肉。
述律华催促道:“快走罢,若让顾大哥反应过来,就为时晚矣。”
楚常欢眼眶酸涩难抑,抱着孩子来到述律华身旁,欲行跪拜礼,却被述律华及时拦住了:“你你你、你做什么?!”
楚常欢道:“殿下之恩,我与犬子无以为报。”
“报什么报,晚晚是我的义子,我救他乃情理之事!”述律华道,“经此一别,我们可能再难相见了,常欢哥哥,你要多多保重,务必把晚晚抚养长大,教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楚常欢压下酸楚,强颜一笑:“好,谨遵公主旨意。”
微顿几息,述律华从颈间取下一枚狼牙吊坠,转而套在晚晚的脖子上:“这是我十二岁那年所猎头狼之犬牙,可护稚子平安,驱邪纳福。今将它送给晚晚,愿孩子平安喜乐,康健无忧。”
楚常欢不禁落了泪,哑声道:“多谢殿下。”
述律华将他推上马车,再度催促道:“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说罢又看向李幼之,气势汹汹地道,“此去路遥,你可得好生照顾我的常欢哥哥,若让我知道你欺负他怠慢他,本公主定要率十万铁骑追杀你!”
李幼之笑了笑,拱手道:“臣领命。”
述律华不耐地催他们速速离去,马车终是启程了,楚常欢掀开帘幔遥望,她笑盈盈地挥手,朗声道:“常欢哥哥,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述律华的视线亦变得模糊不清。
转身回城时,素来爽朗明丽的小公主竟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璟晟帝宣旨, 觐见之地却是蘅宁宫。
顾明鹤隐约猜到了什么。他向璟晟帝和太后见礼后,便在一旁的案前坐定。
萧太后坐于上首,悠悠吃着热茶, 一旁的璟晟帝开口道:“朕今日宣顾大人入宫, 乃因一件要事与顾大人商议。”
顾明鹤道:“臣洗耳恭听。”
璟晟帝道:“朕的华儿已到婚嫁之年,太后言顾大人品貌端庄、文韬武略,可聘公主为妻。”
又是为了这件事。
顾明鹤着实困惑,自己早先就已回绝了太后,太后亦说不再逼迫,为何今日出尔反尔,又提到了他和五公主的婚事?
暗自思忖片刻后,顾明鹤道:“回禀陛下, 臣有妻室,今育一子, 若此时迎聘公主,实非大丈夫所为。更何况公主与臣并无男女之情, 强结姻亲,难成鸳鸯,还望陛下三思。”
璟晟帝道:“朕膝下仅华儿一女,自幼奉其为掌上明珠, 凡她所求, 朕与太后无不应允。不瞒顾大人, 如今这桩婚事,正是公主亲口所求。”
“什么?”顾明鹤面露讶色, “公主所求?”
一直未说话的萧太后开口了:“小五性子直爽,爱恨分明,她此前不愿拆散你和楚常欢, 实因看在楚常欢怀子的份上,念其孕而不易,适才未与之相争。如今他已产下一子,小五自然也要顾及自己的婚事了。”
述律华同楚常欢亲如兄妹,纵使她再骄纵,也绝不会做出与楚常欢共侍一夫的事,更何况她已知晓自己调换了的孩子,甚至为了楚常欢父子与他争锋相对,又怎会突然改变主意和他成婚?
正疑惑时,萧太后又道,“既然小五决议与你成婚,哀家自然不愿她受到委屈,楚常欢虽是你的发妻,可他生的孩子却不是你的种,如此不守夫德之人,不配入顾氏族谱。你且休妻,待择了良日,便可迎娶公主过府。”
及至此刻,顾明鹤总算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公主断然不会下嫁于他,今日这场局,恐怕是公主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让他休了楚常欢。
思及此,顾明鹤蓦地一怔——
他来这么久了,为何迟迟没有见到公主的身影?
既然执意要嫁给他,怎会在此刻销声匿迹?
心头涌现出一个足以令他疯魔的念头,顾明鹤脸色骤变,当即起身拱手道:“陛下、太后,臣与公主的婚事可否容后再议?臣府上有要事亟待处理,还请太后陛下准臣离去!”
萧太后神情愠恼:“每每与你说及此事,你都要百般推脱,哀家念在曾与你祖父相交的情分上,将小公主许配与你,你若再不识抬举,休怪哀家治你个抗旨不遵的罪!”
她与祖父未能结成的姻缘,如今却要强加在他和五公主的身上。
顾明鹤呼吸急切,心中的怒意足以撕裂他温润谦和的面具。
几息后,他撩袍跪地,铿然道:“肯求太后准臣离去,待臣处理好府上事务,自当入宫请罪。”
萧太后眯了眯眼,沉声道:“顾明鹤,莫要太放肆了。”
顾明鹤伏首道:“望太后开恩。”
王室天威不可触犯,他屡次三番拒婚,饶是与故人的情谊犹在,萧太后也难掩胸腔内的怨怒。偏偏他又是述律华开口相求之人,纵然再生气,萧太后也只得暂时忍耐。
良久,萧太后道:“给你一天的时间,明日若还不能答应,哀家便拿你那男妻问罪。”
离开王宫,顾明鹤马不停蹄地返回府上,后院戒备森严,侍卫们各司其职,不敢有分毫懈怠。
成永见他归来,立刻近前揖礼,顾明鹤问道:“夫人呢?”
成永道:“夫人在屋内。”
顾明鹤不疑有他,推门而入,可坐在案前的并非楚常欢,而是一名形容陌生的女子。
瞧这装扮,大抵是宫里的婢女。
成永一愣,忙问道:“你是何人?”
那宫婢跪地不语。
顾明鹤的胸口剧烈起伏,双目猩红似血:“公主可有来过?”
成永将公主来府上闹过一事详尽告知,顾明鹤握紧双拳,厉声道:“备马!”
转身之际,余光瞥见案上的镇纸压了一封信笺,他疾步走近,拆封展信。
赫然是一份和离书。
——伏闻一日夫妻百日恩,清泽与君结缘两载,间隙渐生,怨恨无以消弭尔。
既不同心,难归一意,盖愿今日相离,解怨释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盼君另觅良人,白鬓共头,育女生儿,六亲皆欢。
楚清泽谨立。
持握信纸的手剧烈颤抖,顾明鹤双目圆睁,眼尾渐生水雾。
他将这份和离书揉皱,俄而又展开瞧了几眼,最后用力撕成碎屑。
和离……
记得刚成亲那会儿,楚常欢也提出了要和离。
彼时的顾明鹤亦如此刻这般恼怒,可那个时候他刚刚把人娶进门,未敢绽露出过多的情绪,只现出楚常欢最喜欢的一面,余下的,则暗自挣扎。
他耐性地把人哄着,从不曾亏待,亦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可最终,还是没能把楚常欢留住。
——留不住他的人,更留不住他的心。
他朝若得巫山顾,何须教人觅断肠。
狗屁的天命,狗屁的姻缘!
顾明鹤咬紧槽牙,喉咙里震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
他拂散碎裂的和离书,风驰电掣般行出府邸,直奔城门而去。
北狄的寒冬积雪不化,马车驶出上京,两日后抵达了仪坤州。
因李幼之持有公主的令牌,所以这一路畅行无阻。入住客栈已近暮色,李幼之命乳娘照顾好小世子,而后传膳。
用饭时,楚常欢道:“今夜就让晚晚留在我身边罢,不必送去乳娘那里了。”
李幼之道:“世子尚不足俩月,夜里仍需吃奶,若与王妃同宿,恐有不便。”
他并不知道楚常欢的身子能产奶,如今天寒地冻,衣料厚实,足以遮掩那具形似妇人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