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誉肩头旧伤未愈,这会子又经历了一场打斗,隐隐有了撕裂的势头。
他冷冰冰地盯着顾明鹤,现下若有刀剑,两人势必会再战。
正胶着时,楚常欢扶住顾明鹤的手臂,道:“明鹤,我们回去罢。”
顾明鹤卸下怒意,应了一声“好”,搂着他越过梁誉,缓步回到了宣和宫。
其后的宴席上,楚常欢一直心不在焉,随意吃了些饭菜后就开始走神,思量着那枚药丸的事儿。
偶尔抬眸,总能与梁誉四目交错。
见他二人眉来眼去,顾明鹤不由得去想,昨晚他离开后,两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若彼时再晚一步,他们俩是不是就要在他的床上厮混了?
顾明鹤压下满腔恨意,轻轻握住楚常欢的手。
楚常欢侧首,问道:“怎么了?”
顾明鹤面不改色地道:“没事。”
楚常欢便不言语了,由他握着。
午正,洗尘宴散去,百官携家眷离席,梁誉亦返回了驿馆。
眼下雪势渐歇,风也和缓了不少。
道上的积雪早已漫过脚踝,马车辘辘行过,碾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楚常欢满腹心事,并未发现顾明鹤看他的眼神变得阴翳莫测,直到腹中胎儿踢了两下,他才堪堪回神。
藏在斗篷下的肚子圆润鼓胀,楚常欢掌心覆于脐处,胎儿的动静就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
不过须臾,胎动就已停止,一切复归平静。
遽然,楚常欢察觉到身侧之人目光泠泠,下意识抬头看了过来,对上的却是一张温柔含笑的脸。
顾明鹤道:“怎么了?”
楚常欢心口莫名一震,摇了摇头,旋即挪开视线,没再看他。
至掌灯时,屋内的火炉与地龙均已烧旺,几名侍婢往浴桶里注了半缸热水,又滴入几滴桐花凝露增香,适才对两人道:“老爷、夫人,浴汤已备妥。”
说罢毕恭毕敬地退至屋外。
顾明鹤道:“欢欢,你今日在外头待得有些久,去泡个澡驱驱寒气罢。”
“嗯。”楚常欢点点头,起身朝浴桶走去。
他如今身子笨重,行动已不似从前那般便捷,就连夜里小解时都需要顾明鹤拉他一把方能坐起来。
一来二去,顾明鹤倒也习惯了伺候他,凡事亲力亲为,鲜少让侍婢们近他的身。
解了衣,顾明鹤小心翼翼地抱着楚常欢踏进浴桶,而后取来巾帕,抹了香胰,耐心地为他擦洗身子。
浴水暖融融的,楚常欢舒服地伸开了腿,放在顾明鹤的腰侧,睫羽被热气浸染,挂着水珠,格外漂亮。
顾明鹤顺着他的脖颈缓慢擦洗而下,当托起那两只饱滿的娇汝时,不禁又回忆起了昨晚的事,神色微变。
楚常欢本就敏-感,此刻被他默不作声地拿捏着,渐渐动了情。
顾明鹤很快便松开了它们,继而探向水底。
因服了产子药,那口被他用惯了的?似乎比从前軟了些,但依然很緊。
他试着压了几下,却是难进。
楚常欢攀着他的胳膊,猫儿般哼哼了两声。
见妻如此,顾明鹤心头的不悦逐渐拂散,宽慰道:“别急,洗完之后我再伺候你。”
泡了浴,身子格外舒坦,顾明鹤又将他抱出浴桶,擦净水珠穿上中衣,免他着凉。
须臾,楚常欢慢腾腾地挪到桌前,斟了一杯热水,趁顾明鹤不备往杯中丢入一粒药丸。
那药丸遇水即溶,转瞬不见,半分气味也无。
他捧着杯盏,心内开始天人交战——
于情,他不该怀疑自己的夫君;
于理,他不该信任一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正犹豫时,顾明鹤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搂住他,附耳道:“在做什么?”
因着心虚,楚常欢吓了一跳,手指发软,差点将杯盏摔落在地。
他赶忙平复下来,却也趁机发难,埋怨道:“你吓到我了!”
顾明鹤立马赔笑:“是我的过错。”
楚常欢转过身,举着杯子道:“我不想喝了,罚你把它饮尽。”
他像从前那般无理取闹,顾明鹤不仅不恼,反而甚是欢喜,因而握住他的手,就势勾过茶杯,张开嘴,一饮而尽。
楚常欢的指尖微微颤抖,几乎快握不住杯子了。
顾明鹤察觉到他的异样,疑惑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楚常欢不想被夫君看穿,索性扔掉杯子扑进他怀里:“冷,我冷。”
顾明鹤暗松口气,忙把他抱上床榻,用被褥盖住彼此,旋即凑近去吻他。
楚常欢艰涩地回吻,不过几息,顾明鹤就沉沉地趴在他肩头了。
屋内骤然变得沉寂,令楚常欢惶恐不安。
他颤抖地去抚摸顾明鹤的脸,试探道:“明鹤,你怎么了?”
身上之人并无回应,楚常欢则小心翼翼地把他挪至一旁,又凑近了唤道:“夫君,睡着了吗?”
顾明鹤紧闭双目,一言不发,手掌仍贴在他的腰际。
楚常欢难免担忧,慌乱地去探他的鼻息,突然,屋内有人开口道:“不过是一枚致人昏迷的药,不会要他性命。”
楚常欢蓦地回头,竟见梁誉正站在离床七尺之处,惊诧道:“你何时来的?”
梁誉面色不虞,没有回应,径自走将过来,对他道:“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去驿馆。”
楚常欢暗自犹豫,磨蹭许久方肯下床,梁誉当即替他穿好衣衫,并裹了一件氅衣,而后抱住他,快步走向窗槛。
“等等!”楚常欢忽然抓住他的衣襟,又回头担忧地看了顾明鹤一眼。
梁誉忍住妒意,佯装镇定:“怎么了?”
楚常欢顿了顿,悠悠转过脸来:“没事。”
今夜已无风雪,但寒冷异常。
耳畔风声呜咽,依稀夹杂着几许凛冽的雪气。楚常欢把脸埋进梁誉的胸口,任他带着自己飞檐走壁,穿梭在灯明火彩、却又格外宁静的北城。
因贴得紧,他甚至能清楚听见梁誉的心跳。
怦然有力,又有些急促。
这一路,两人俱都无话,直到抵达驿馆,梁誉方才开口:“到了。”
楚常欢揭开兜帽环视四周,猜想此处应是梁誉在驿馆的寝室,而后从他身上下来,问道:“九黎巫祝呢?”
梁誉示意他落座,继而走出寝室,命人传唤了巫祝。
不多时,一名身着异装、头戴孔雀纹银饰的女子款步而来,她左手持有一根长长的银烟斗,隐约能嗅到些许烟草的气息。
楚常欢端详着眼前的女子,当视线凝在那双风流多情的凤目时,顿觉一阵眩晕袭来。
阿诺绾淡淡一笑,在八仙桌落座,翘着腿,用烟斗敲了敲桌面:“开始罢。”
楚常欢和梁誉也相继在她身侧入座,未几,阿诺绾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转了转,丢给梁誉道:“将你二人掌心划破,取几滴血融于同一只茶杯里。”
梁誉瞥向楚常欢那双细皮嫩肉的手,问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阿诺绾冷哼道:“这世上的巫术,皆是以血为媒,尤以心头血为甚。而掌心是最容易取心头血的地方,王爷若是不愿意,那就直接在心口划一刀罢。”
就在梁誉犹豫之际,楚常欢已经展开了掌心,并问巫祝道:“你要如何替我寻回记忆?”
阿诺绾道:“用我族秘术——回梦术。”
楚常欢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嘴,终又忍了回去。
末了,他道:“王爷,动手吧。”
梁誉狠了狠心,在楚常欢的手掌里轻轻划开一道口子,登时涌出一丝血迹。
不多时,梁誉也割破了掌心,往杯中滴了数滴鲜血。
待两人血迹相融,阿诺绾便拾起茶杯,轻轻摇晃几息,转而把血尽数倾倒在烟斗里。
本以为相融的鲜血要将那豆烟火浇熄,只见阿诺绾张嘴抽了一口,烟斗里霎时腾出一簇猩红的火苗,不待楚常欢惊疑,她已凑近,朝楚常欢的脸上吐了一口血色的烟雾。
止一眨眼,楚常欢便趴在桌上,沉沉入眠。
梁誉担忧地扶起他,目光掠向阿诺绾,甚是冷厉:“你把他怎么样了?”
阿诺绾道:“梦术梦术,自然与梦有关,他不睡着,如何做梦?”
梁誉颦蹙眉头,将信将疑。
阿诺绾嗤道:“王爷既然不信我,何必大费周章地把我请出山?”
见他不语,阿诺绾又道,“把人抱去床上,你陪他睡一会儿罢,用方才滴过血的手交握彼此,如此,你也能看见他的梦。”
梁誉照做,躺在床上,与楚常欢十指相扣。
阿诺绾在床沿坐定,又抽了一口被血浸染的烟,道:“回梦术时间有限,务必在两个时辰内醒来,否则将前功尽弃。”
梁誉问道:“‘前功尽弃’是何意?”
“前功尽弃啊……”阿诺绾吐出一口血烟,淡淡地道,“意思就是,他永远也不会记起那段往事了。”
楚常欢木讷地躺在床上,一袭火红嫁衣衬得他肤白胜雪。
四周的一切都颇为熟悉,可添了红绸和喜烛后, 又变得格外陌生了。
他浑身无力, 唯有双眼可以转动。
良久,屋外传来阵阵吵嚷声,正是一群王侯公子拥着顾明鹤醉醺醺地走来,嘴里说着“恭贺念安兄娶得佳人”、“良宵苦短,莫要辜负”云云。
楚常欢记得自己醒来时就已坐在喜轿里了,周遭喧嚣震天,但仿佛与他无关,直到他被顾明鹤搂着下了轿、并一步一步挪至前厅时, 方觉事情有异。
顾明鹤隔着盖头对他低语道:“欢欢,拜完堂我们便是夫妻了。”
楚常欢蓦地一怔, 偏偏身子无力,口里也无法出声, 就这么稀里糊涂被人搀扶着拜了堂。
“咯吱——”
房门应声而开,顾明鹤缓步走将进来,行至床前坐定,抚摸楚常欢的脸。
他的指腹略有些粗糙, 却格外温柔, 指尖沾了几丝酒气, 醉人心魄。
楚常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满腹委屈无法诉说。
顾明鹤俯身, 吻了吻他的额头,继而是鼻翼,直至唇角。
楚常欢混身僵硬, 眼里盈满了惊诧。
许是药劲儿过去了,他忽然抬手,软绵绵地推了顾明鹤一把:“明鹤,你做什么!”
顾明鹤按住他的双臂,柔声道:“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欢欢,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楚常欢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摇头:“什么夫妻,我不要和你做夫妻!明鹤,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那日权因将你错认成梁誉,方才有了这厢误会。”
他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发现顾明鹤早已变了脸色,“我与你相识已有十三年,感情虽笃,但绝无半点风月情爱,我既然认定了梁誉,自会从一而终。明鹤,这场婚礼不作数,我们和离罢,或者……或者你休了我也成!”
“欢欢——”顾明鹤罕见地沉了脸,目光深若幽潭,“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楚常欢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明鹤,你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顾明鹤淡淡一笑:“我不答应。”
楚常欢骤然顿住,仿佛未能反应过来:“明鹤,你……”
成亲的喜悦烟消云散,顾明鹤道:“你如果不想圆房,我不逼你,但和离之事,莫要去想。”
楚常欢撑起绵软无力的身子,看向他道:“明鹤,我们不能做夫妻。”心内莫名酸楚,喃喃道,“你怎么能对我下-药呢……”
顾明鹤听见了他的抱怨,却没解释,而是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我今晚睡胡榻。”
楚常欢一宿难眠,却又无力离开,直到翌日破晓,体内的药劲儿方彻底消散。
他试图劝服顾明鹤,将这桩婚事作罢,可素来对他千依百顺的顾明鹤却充耳不闻,楚常欢无奈,便跑回家恳请自己的父亲出面,盼着能与顾明鹤和离。
“你为了那个梁誉差点命丧狼口,回京后又日日买醉,值得吗?”楚锦然叹息道,“小侯爷与你青梅竹马,对你百般宠爱,你嫁给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楚常欢在父亲这里没讨着好处,又悻悻地跑回侯府央求顾明鹤,无疑是屡试屡败。
渐渐的,他不爱和顾明鹤说话了,顾明鹤每每下朝回来,他都会刻意避开,即便是用膳,也不愿与他同坐一桌。
反观顾明鹤,竟与从前毫无区别,依旧温言软语地哄着楚常欢。
直到端午那日,他听见了梁誉和顾明鹤的对话,方知自己能嫁入顾家,全靠梁誉推波助澜。
那个被他爱进骨子里、不惜舍命相救的男人,就这么无情地把他送给了顾明鹤。
没有半分不舍,亦无半点怜惜。
他们之间,实在太过荒唐。
楚常欢一言不发地回到侯府,顾明鹤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也听见了,梁誉负你,不值得你如此惦记。”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楚常欢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故意拿李幼之做饵,逼梁誉给我下-药,然后将我送上喜轿抬进侯府。”
顾明鹤道:“欢欢,你怎就不明白呢,即便没有李幼之,梁誉也不可能喜欢你,你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楚常欢无声落泪,苦涩一笑:“明鹤,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顾明鹤愣了愣,问道:“有何不同?”
楚常欢道:“我好像并不了解你。”
顾明鹤神色微僵。
楚常欢泪眼婆娑地央求道:“明鹤,我们和离罢,你放我走,我以后还拿你当朋友、当兄长。”
顾明鹤道:“我若不同意呢?”
楚常欢一怔:“明鹤……”
“欢欢,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是嘉义侯府的少君。”顾明鹤定定地道,“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离开我。”
楚常欢错愕地看着他,眼角又溢出了一行泪。
这夜,楚常欢独自蹲坐在床角,一宿无眠,至翌日寅时,顾明鹤起床上朝,更衣时见他仍坐在床上,心内担忧不下,便走近了问道:“为何不睡?”
楚常欢把脸埋进膝间,没有应声。
顾明鹤看了他几眼,旋即戴上官帽,持笏出府,往皇宫行去。
天色微明时,院中渐渐有了扫洒声。
“今日东苑抬进一只巨大的笼子,你可有看见?”
“黄金打造的,就算是瞎子也能闻出味儿来。”
“听说是小侯爷吩咐工匠铸造的,我今儿可真是开了眼。”
“小侯爷弄这么一只笼子作甚?”
“谁知道呢?”
楚常欢浑浑噩噩,并未听见院里的议论声,脑子里盘旋着梁誉那番绝情的话语,心口莫名绞痛。
他赤脚下了床,踱至衣桁旁。
这里挂了一把佩剑,是顾明鹤傍身的武器。
他握住剑柄,轻轻拔了出来。
剑光入目,映出一张心如死灰的脸。
惯来惧痛怕疼的楚常欢,竟毫不犹豫地刎颈了。
剑刃割破皮肉时,疼痛如裂纹般碎开,迅速覆上心头。
他倒在血泊中,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
如果……
如果那年他没去贡院,或许就不会遇见杏花树下的梁誉,更不会魂牵梦萦,惹来相思犯苦疾。
也罢,权当是孽缘。
散了,忘了。
但这一剑并没有要他的命,是以两日后醒来,竟被顾明鹤囚在了黄金笼里,双手亦被金链束缚,再无寻死的可能。
顾明鹤每日都要来此处陪他,或喂他吃饭、或给他换药、或为他擦洗身子。
就连排泄,也是顾明鹤在照顾。
楚常欢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心里畏惧不已,哭闹之后,便颤声哀求:“明鹤,你放我走罢,我求求你了。”
顾明鹤揭开他颈侧的纱布,见伤口还未结痂,便道:“现下天气炎热,需勤换药,否则伤口会溃烂。”
楚常欢心知与他说不通,索性闭了嘴。
如此又过去了两三日,这天晌午,楚常欢正躺在羊毡上熟睡,忽闻房门被人打开,他下意识睁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