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囚笼之后,顾明鹤携妻前往兰州府。
暮秋时节的兰州城格外萧条,草原业已枯黄,难见生机。
河西风沙滚滚,楚常欢不愿出门,镇日待在屋内困觉,顾明鹤担心他闷坏,于是着手教他读书识字,若遇晴好天气,还会带他去草原学骑射。
许是受体内巫药之影响,如今的楚常欢不再像从前那般聪敏,无论读书识字,亦或是骑射习练,总要愣怔半晌方能反应过来。
渐渐的,顾明鹤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也因此更加疼爱他,将他照拂得无微不至,免他受分毫的委屈。
这日傍晚,晚霞如火,两人一骑行至千角滩,顾明鹤取来长弓交给妻子,对他道:“欢欢,对面那座丘头上有一匹落单的狼,可要猎了它?”
楚常欢闻狼色变,惊恐地摇头:“不要……我不要……明鹤,我们回去,回去好不好!”
顾明鹤把他紧紧护在怀里,温声道:“狼再凶狠,终究是畜生,你不该怕它。”
楚常欢颤声道:“可是、可是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
“要你命的不是狼,而是梁誉。”顾明鹤贴在他耳畔,沉声道,“欢欢,你舍命救他,他却视你如敝屣,与狼相比,梁誉才是真正的畜生。”
楚常欢神色恍惚,面上淌着两行热泪。
顾明鹤握住他的双手,拉开弓弦,搭上箭羽,对准了丘头的孤狼,“倘若那只狼就是梁誉,你会忍心放出这一箭吗?”
血淋淋的往事在脑中挥之不去,楚常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匹狼。
待眼角的泪痕干涸后,他颤抖着手松开弓弦,只听“嗖”地一声,箭羽贯穿狼首,不及惨叫,就已毙命。
顾明鹤扬唇,低头舔吻他的手指,赞叹道:“娘子有一双巧手,箭法即将大成。”
楚常欢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狠声道:“我恨他。”
顾明鹤问道:“你恨谁?”
楚常欢闭了闭眼:“梁誉。”
顾明鹤嘴角噙着笑,温声道:“娘子放心,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他。”
入了冬, 兰州终日积雪,寒风益加凛冽。
至夜,屋内地龙烧得极旺, 安神香燃尽, 只余一室婬气。
楚常欢蜷在被中,露出一双光溜溜的手臂,却因梦魇之故,身上覆了层冷汗。
染了蔻丹的纤长手指陡然抓紧被褥,手背青筋无声虬突。
“靖岩……”
顾明鹤割了半盏心头血,回到床前时便听得他如此叫唤那人的表字。
温润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转瞬就爬满了整张脸。
不过须臾,又恢复如初。
顾明鹤俯身唤醒楚常欢, 一面替他擦拭汗渍一面关切道:“又做噩梦了?”
楚常欢尚未醒神,目光呆滞, 心有余悸。
顾明鹤将他扶坐起来,哄着他饮下自己的血。
血腥之气扑了脸来, 楚常欢本能地作呕,却被夫君箍紧身子,不得逃脱。
“乖,喝了它, 你就不会再做噩梦了。”顾明鹤柔声道, “无论是狼, 还是梁誉,以后统统要从你的梦境中消失。”
楚常欢拧眉抗拒:“明鹤, 我不想喝……”
“不可以——顾明鹤道,“你生病了,唯有夫君才能治愈你, 别让我担心好吗?”
楚常欢记不清自己到底喝过多少他的心头血,每回闻到这股气息,他都要恶心反胃。
可顾明鹤有的是法子哄他,让他乖乖喝掉杯中的黏稠血液。
纵使有千万般不情愿,楚常欢最后还是会饮尽,一滴不剩。
待喝完这杯心头血,顾明鹤立刻喂一枚蜜饯与他:“吃点蜜饯,就不会难受了。”
蜜饯虽甜,却无法掩尽满嘴的血腥气,楚常欢终是难以忍受这股子味道,趴在床沿呕吐起来。
顾明鹤用绢子擦净他嘴角的秽物,又斟一杯温水与他漱口。
楚常欢接连作呕,恨不能将吞进肚子里的血全部吐出。
一双眸子通红湿润,鸦羽似的眼睫亦被泪水浸润,不禁令人怜惜。
他扣住顾明鹤的手臂,泣声央求:“明鹤,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我也不想喝你的血,别再逼我了好不好?”
“欢欢,我怎舍得逼你呢?”顾明鹤抱紧了他,叹息道,“可你不爱我了,若不如此,我们的夫妻情分如何延续?”
同心草早已在楚常欢的体内根深蒂固,他闻言蓦然一惊,心里无端涌出几分愧疚,忙抬头看向他:“明鹤,我……”
微顿几息,嘟囔道,“我爱你。”
顾明鹤笑了笑:“等你心里只有我一人时,才是真的爱我。”
河西荒凉,纵然是兰州府也不及汴京那般热闹有趣,如今又逢隆冬,更添乏味。
楚常欢在金笼里关了大半年,早已忘了坊市之繁华,眼下兰州尚安宁,顾明鹤得闲时便带他至各处瓦肆看戏听曲。
河西的饭食不合他的口味,他总惦记着云生结海楼的菜,顾明鹤又命人从京城请来几位厨子,为他烹饪佳肴。
倘若楚常欢偶尔犯懒不愿出府,顾明鹤亦会耐性相陪,教他识文知字,研习笔墨。
今日练了许久的字,手腕有些泛酸,楚常欢不禁撒娇:“明鹤,我手疼。”
顾明鹤瞧着满桌的鬼画符,轻声叹息:“为夫头更疼。”
楚常欢嘀咕道:“我胸无大志,又不用科考取士,读书识字作甚呀……”
顾明鹤无奈摇头,复又握住他的手,抚平了宣纸:“你今岁及冠时,岳父曾赐你表字,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楚常欢道,“清泽——父亲赐我清泽二字。”
顾明鹤引他沾墨,在纸上落笔:“君子之泽清如水,欢欢便如这‘清泽’二字淳澈无暇。”
笔墨晕开,两个遒劲娟秀的字跃然纸上。
楚常欢定睛一瞧,问道:“这是我的名字?”
顾明鹤点头道:“对,是你的表字。”
这两个字有别于他的鬼画符,令人赏心悦目,楚常欢看得愣神,旋即对顾明鹤道:“明鹤,你再教教我。”
顾明鹤故意拿乔:“不是不想学了吗?”
楚常欢赧然道:“可是你的字好看……”
顾明鹤含笑捏了捏他的脸:“行,那就再教教你。”
冬月初,夏军自北面的寞钴草原进犯,顾明鹤与老侯爷父子齐上阵,虽能防守,却无法退敌,两军之战力悬殊着实有些差距。
年底,小皇帝一纸诏书将驻守雁门关的辅国将军梁佑调至兰州,与嘉义侯父子共同退敌。
前线战火连天,顾明鹤已有好几日没回驻军府了,楚常欢忧心忡忡,一闭眼便被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又过了四五日,顾明鹤风尘仆仆返回驻军府,楚常欢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去:“明鹤,怎么这么久不回来?外面战况如何了?听说此番大夏派的是天都王野利良祺为主帅,你和父亲可还安好?”
顾明鹤在他眼底瞧见了担忧,顿觉疲惫消散,于是轻轻拥他入怀,因而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和父亲一切都好。”
楚常欢虚虚地搂住他,迟疑片刻后又问道:“梁老将军也来河西了?”
顾明鹤神色微变,心头愉悦一扫而光,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的后颈肉:“你还记挂着梁誉?”
粗粝的指腹紧贴柔嫩雪肤,令楚常欢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他连连摇头否认:“没、没有……你们两家是世仇,我只是担心……”
顾明鹤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少顷淡淡一笑:“外面风大,回屋罢。”
楚常欢察觉到他在生气,遂解释道:“明鹤,我当真没再想他了,只是担心和父亲因梁老将军而分神。”
顾明鹤道:“嗯,我知道。”
这天夜里,沐浴后,顾明鹤呈来一份刺青工具,旋即点燃了安神香,不消多时,楚常欢便动了情,缠着他要行房事。
顾明鹤用嘴替他纾解了一回,而后令他趴在被褥中,掌心覆上他的肩胛,问道:“欢欢,你还记得这片伤痕是如何来的?”
楚常欢眸中欲念未散,思绪回转,恍惚间又想起了昔日为救梁誉,被成狼撕咬的画面。
他的腿、肩胛、臀部、小腿等处均留了伤痕,唯有肩胛那一片最为狰狞可怖。
定了定神,他喘吁吁地应道:“狼咬的。”
“我今日为你抹去这咬伤,如何?”
“……怎样抹去?”
顾明鹤道:“刺青。”
楚常欢本该拒绝的,可一想到拒绝会让顾明鹤不愉悦,顿时又沉默了。
顾明鹤抚摸他的伤痕,温声说道:“我记得你喜欢芍药,不如就在这里纹一朵芍药罢。”
芍药……
那年殿试放榜后,小皇帝赐宴琼林苑,梁誉在席上所簪之花便是芍药。
他本就生得好看,簪上此花,更为出挑。
楚常欢喜欢的不是芍药,而是簪芍药花的人。
但那都是前尘往事了,他不想再与梁誉有瓜葛,便道:“我不喜欢芍药了。”
顾明鹤抹了脂膏,一面进一面问道:“为何?”
楚常欢哼哼了几声,颤声道:“没、没有为什么。”
顾明鹤取一支被黄酒浸泡过的针,继而点了红墨,刺在那片狰狞的伤疤上:“是因为梁誉?”
针扎的刺痛令楚常欢猛地一缩,浑身战栗不堪。
顾明鹤被他咬痛了,不由抬手,拔了针重新点墨。
楚常欢惯来怕疼,刺青时的痛楚教他一叠声地申吟着。
偏偏顾明鹤又在作弄,趁他咬紧势儿时挣动起来。
红墨染透了伤疤,一朵芍药初见雏形。
楚常欢不知夫君如何得知他喜欢芍药皆因梁誉,此刻亦不敢出声辩驳,只顾着喊疼。
顾明鹤问他:“哪里疼?”
楚常欢哼哼唧唧地回应:“上面,疤。”
顾明鹤丝毫未见手软,每一针都落得极稳,待点墨时,便動了腰:“倘若当初受伤中毒箭的是我,你也会像待他那样为我搏命吗?”
楚常欢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会——即便你我不是青梅竹马,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但我绝不让你涉险。”顾明鹤肃然道,“如果为了救我,你必须遭受野狼的伏击,我宁可死。”
楚常欢猝然顿住,可灭顶的爽利和刺入骨髓的痛疼交替而来,教他神识几近溃散。
顾明鹤一针一针地刺穿那道旧疤,用红墨掩其原本的丑陋:“但梁誉不一样,他只会百般地糟践你——糟践你的身子、糟践你的真心。
“所以啊,欢欢,这朵芍药是为了让你记住,令你痛苦不堪、噩梦不断的人究竟是谁。”
待芍药刺成,楚常欢业已晕死过去,顾明鹤给他擦净身子,旋即俯身贴耳,在他颈侧落了个蜜意柔情的吻。
自那之后,楚常欢鲜少再做噩梦,同心草被顾明鹤用心头血养熟了,不用安神香也能让楚常欢主动張开腿求夫君的疼爱。
顾明鹤每日与他行房事时都要温言软语地哄他,说些恩爱情话,久而久之,楚常欢便忘了曾经在金笼里受过的苦,打心眼儿里认定他与顾明鹤是一对恩爱夫妻。
他有多爱自己的夫君,就有多恨梁誉。
同心草,连理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过尔尔。
梁誉紧扣楚常欢的手,用回梦术看尽了他的过往。
半年的金笼囚禁,足以磨断一个人的傲骨。
那些为世人所传诵的,嘉义侯与楚少君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佳话,不过是顾明鹤用邪术操控的谎言。
他用荒唐淫-乱的手段驯服了楚常欢,令其臣服,又不断用言语哄骗,编织出一个至死不渝的梦。
梁誉心口绞痛,眼底爬满了血丝,猩红而又狰狞。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过自己。
倘若当初肯听楚常欢多解释一句,便能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他救的。
如果没有听信顾明鹤的献计去救人,他也不会把楚常欢带回汴京,亲手将他推上这条不归路。
阿诺绾用烟斗敲了敲梁誉的肩,提醒道:“王爷,时辰到了,快把王妃叫醒罢。”
梁誉侧首看向枕边人,那张白净漂亮的脸上不知何时淌满了泪水。
他二人同梦,所见所闻,俱都一样。
那般水深火热的日子,楚常欢已经切身经历过一次,如今又在梦里回溯,于他而言,属实残忍了些。
如今他身怀六甲,若让他再回想起那些痛苦,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梁誉用力握紧楚常欢的手,沉声道:“让他再睡会。”
阿诺绾不由诧异,嘴里呛出一口血烟:“你说什么?!”
梁誉道:“不要唤醒他,让他继续睡。”
阿诺绾道:“九黎族巫祝一生只可使用一次回梦术,此乃族规,若王爷此刻反悔,小女子日后就帮不了什么忙了。”
梁誉眼眶微红,嗓音近乎嘶哑道:“无妨。”
记不起来也无妨。
只要杀了顾明鹤,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一场饱经磨难的梦令他神色枯败,双眸凝滞,良久方缓过来。
他侧首看向梁誉, 对方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目光幽深,教人摸捉不透。
少顷,梁誉把他扶了起来,佯装不知情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楚常欢垂眸,拧眉沉思,半晌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我想不起来了。”
梁誉没有说话,须臾开了口:“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备些夜宵。”
如此突然转了话锋,反倒让楚常欢起疑, 他看了梁誉一眼,又掠过视线望向阿诺绾。
阿诺绾用烟斗轻轻触碰他的肚子, 解释道:“胎儿月份大了,影响小女子做法, 没让王妃记起过去的事,是小女子无能。”
楚常欢猜测他二人定是隐瞒了什么,却罕见地没有过问,而是倚在床头, 兀自发呆。
不多时, 梁誉命人呈来一碗金玉羹, 并一碟炙肉蕈。
金玉羹乃是用羊脊骨汤炖煮鲜山药片而成,冬日吃一碗, 可驱寒气,佐以炙蕈,再合适不过。
楚常欢养成了吃夜宵的习惯, 此刻的确有些饥饿,便没有推拒,待吃饱喝足后,对梁誉道:“天色已晚,烦请王爷送我回府。”
梁誉神色微变,握住他的手问道:“能不能别回去?”
楚常欢不答反问:“王爷这是何意?莫非不打算放我走?”
梁誉道:“有些事你虽然没有想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顾明鹤是个正人君子。”
楚常欢道:“我说过,从前的真相是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只要明鹤待我好,就足矣。”
梁誉一怔,心口酸胀难忍:“常欢……”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若不肯相送,就请借我一盏灯,我自己走回去。”
梁誉目不交睫地注视着他,继而从襟内取出一只小药瓶塞进他手里:“阿诺绾说,同心草育子,只能生下,其间无法落胎。这孩子已有七个月,再过些日子就要临盆了,服下此药,可助你顺利生产。”
楚常欢道:“我已经吃过此药。”
“吃过?”
“明鹤给的。”
梁誉眼底闪过一抹戾色,握紧拳头,冷笑道:“他倒是做足了准备。”
一想到这个孩子出生后极有可能遭顾明鹤的毒手,梁誉又道,“常欢,三日后我就要离开北狄了,岁末孩子出生时,我定会赶来临潢府照顾你们,待你把身子养好,我就带着你和孩子一起离开。
“但是依顾明鹤的性子,绝不会放过你我的骨肉,所以——拜托你想法子保住孩子的性命,务必等我来接你们。”
楚常欢冷笑道:“王爷只担心明鹤会不会放过这个孩子,可有想过我是否愿意留下他?”
梁誉蓦地一怔,冷不丁想起楚常欢曾经为了落胎,不惜勾-引他行房事。
如此看来……这个孩子的确太过多余。
梁誉的整颗心猝不及防沉了下去,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占据了整个胸腔,足以令他窒息。
楚常欢起身道:“夜已深,我就不叨扰了。”
见他径自往外走,梁誉把一拉住了他。楚常欢以为这位王爷想挽留自己,正欲开口,却听他说道:“对不起。”
楚常欢觉得自己定是幻听了,不由顿在当下。
梁誉忽然抱紧他,贴在他耳畔重复着方才的话语:“常欢,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