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奇怪的黑衣人又来了。
猎人酒馆的调酒师甄柯忍不住打量旁边戴着黑色兜帽的男人。
“请问要喝点什么?”他礼貌地询问。
“来一杯‘末日毁灭’。”那个男人的声音像石子卡在生锈铁管里的刮蹭声,粗粝又难听,让甄柯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
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制止了他下意识的动作,甄柯只觉得奇怪——
这个神秘的男人最近经常来他们酒馆,但每次来都不点酒,自己的问话向来得不到回音,可是他也没胆子赶这人走,毕竟没人敢随意招惹一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你再吵一句我就砍了你”的气息的奇怪男人。
今天甄柯不过是走工作程序例行询问,本来没指望得到黑衣人的回答,想着再多忍一天好了,没想到男人这次居然说话了。
“好的……好的。”甄柯迅速开始调他那杯“末日毁灭”。
调酒台对面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最近的刑事新闻。
“近日,‘艺术杀手’疑似再次现身,残忍杀害了一名无任何仇家与不良嗜好的高知女性,据了解……”
甄柯一直关注着那个男人,因此没有错过他在听到这个新闻时发出的渗人低笑,这声笑带着近乎诡异的愉悦感,让人不寒而栗。
甄柯不懂这种新闻有什么可笑的,他加快了调酒的速度,只想快点干完这一单。
但男人没有等他调完,低声笑了一会儿后就这样离开了酒馆。
甄柯看着自己手里刚调好的“末日毁灭”,敢怒不敢言,他安慰自己,没关系,至少这个恐怖的男人提前离开了。
“黑衣人”走出酒馆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欢快的笑容,他的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露出一口黄色的暗沉牙齿,兴奋到肩膀都在抖动。
就是这样。
就是今天。
他的命运将在今天彻底改变。
他轻声哼着听不出调的小曲,在夜里像是破旧的风箱发出诡谲的颤鸣。
他一路低头插兜走到一栋高耸的写字楼前——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工作——癫狂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对着大门口的台阶吐了一口唾沫。
享受地闭上眼,像是在跟随什么无形之物的指引一样,他慢慢悠悠地拐了几条弯路,来到熟悉的转角处——他知道当时那个女人透过玻璃看见了什么。
他几乎能嗅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恐惧的味道。
远远地望向那个小区,几辆警车昼夜不眠地亮着灯,警戒线不仅代表着死亡与紧张,还彰显了公众的火热视线。
皮肤上的每一寸毛孔都舒展开,他仿佛感受到舞台的聚光灯正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
万众瞩目,璀璨耀眼。
他在小区对面停留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他不喜欢周围的邻居,他们太吵,为着一点不值一提的小事每天吵得鸡犬不宁。他们很多人都养了狗,一到半夜就开始狂吠,不过已经有几条狗失踪了——是他替他们解决掉的,成为自己的盘中餐总比放出来撒泼扰民有意义的多。
那个女人养了猫,可是猫也很吵,不比狗安静多少,甚至还会不听话地咬他裤腿,他也不喜欢猫,但今天要饱餐一顿了,毕竟他需要做点什么回味当时的快感,而那只猫就是最好的回味品。
看见那个闯入他家中的不速之客时,他是不屑的,那人手上抱着一滩血肉模糊的动物,他以为是某个狗主人来寻仇了。
那人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套着兜帽,只不过还戴了足以覆盖整张脸的面罩。
那人很瘦,即使穿了宽大的外套他也能看出来,自己绝对更加强壮,因此他更加不屑,悠哉游哉地晃荡到那人面前,正准备出言嘲讽,却刚好看清了对方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只猫。
是他的回味品。
怒火燃起,然而并没有机会烧成熊熊大火,因为那人突然笑了,紧接着他的后脑猝不及防地遭受重击。
最后的时刻,他的眼中只剩下不可置信。
“找到了,嫌犯名叫哈罗德,31岁,住在离受害者小区直线距离三公里的巷子里,那条巷子很偏僻,居民大部分是无业游民,还是流浪汉的寄居地。”
“他完全符合你们给出的侧写,而且据周围的邻居说,他喜欢虐待动物,夜间从他家走过总是能听见犬类的惨叫。”
泉茜将哈罗德的资料递给他们看。
阿瑞贝格快速扫了一眼,当机立断道:“现在出发去他家。”
巷子里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老旧房屋里的居民、街头流窜的流浪汉,还有路过看热闹的群众,所有人都围绕在一个房屋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西尔芙林看到眼前的场景呼吸一紧,他们在这一刻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刑事调查局的,麻烦让一让,不要挤,不要影响办案!”阿瑞贝格高举起证件,皱眉控制着力气推开挤到西尔芙林身前的人,将他护在自己怀里,用沉声叫喊和高大的身体开路。
几名当地警员协助维持秩序,劝散围观人群,拉起警戒带。
好不容易来到那扇破旧的大门前,他们终于明白那些围观的人在看什么,又在讨论什么——
房门上的漆早已被周围腐烂肮脏的环境以及如刀的岁月啃噬得只剩碎渣,露出里面发霉的朽木,下方的门缝里不断涌出鲜血,腥气刺激着围观者的嗅觉。
而那“朽木”的正中央,一行血字铺陈其上,像是剥离了人皮的尸体,醒目又令人胆寒。
“不可亵渎我的圣名,我是叫你们成圣的耶和华。”
阿瑞贝格抽出挂在腰间的手枪, 将西尔芙林护在自己身后,一脚踹开了木门。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杂着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树脂味。那股血腥味乍一闻异常新鲜, 甚至还未完全干涸, 但仔细闻又能捕捉到一种类似掺杂了铁锈的变质肉糜的味道,厚重又黏腻。
房间空间不大, 只有四五十平米, 因此一盏昏黄的吊灯就能让站在门口的人看清现场的“重点”。
仿佛舞台表演前报幕人的独白环节, 周遭一切都是无法视物的黑暗, 圆柱状的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心的一人身上, 吸引走所有“观众”的视线, “他”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表情细节都会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被无限放大。
光线之外, 是令人不安的漆黑, 光线正中, 是一幅活生生的“恐怖油画”。
老旧的木桌上, 躺着二十分钟前他们看的资料上的男人,他被剥光衣物,姿势极度扭曲——头部后仰,脖颈离开桌面悬在半空, 双目圆睁,嘴巴微张, 沾血的黄牙清晰可见。
他的双臂与双腿, 像是被某种无形之物死死压制住, 交叉弯曲立于胸前,下半身被一张深红色的毯子遮盖——但绝不是为了给他保留一丝尊严,而是纯粹的嫌恶。毯子盖得很潦草, 看到这个场景的人几乎能立刻凭此复现出凶手是如何轻蔑地将布料丢在那块令其感到恶心的地方。
整个画面最刺目的地方是受害者脖子上那柄锈迹斑斑、被血液深深侵蚀的斧头。
斧刃最上方陷在木桌的边角处,中间部分则被哈罗德脖颈三分之一的血肉包裹,下方的尖角在灯光下闪烁着钝拙而黏稠的光泽。
这是实施至一半的处刑,却比任何干脆利落的砍头斩首,都要更加令人胆颤。
这次和之前三次不同,周围的环境不再干净。后面进来的警员打开灯,木桌上、地上、墙壁上喷射的暗红血迹变得清晰可见。
不过眼前的血迹分布不像苏珊一案那样杂乱而暴力,这里的血液铺洒得凌乱而有规律,带来山岳般压倒一切的压迫感的同时,也不乏艺术家泼洒颜料般的美感。
“这是‘艺术杀手’在做‘正确示范’。”西尔芙林从阿瑞贝格身后走出,看着面前的血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走近那具姿势怪异的尸体,可以看见勒着皮肉的细长绳子——凶手就是用这个锁定住受害者的姿势——精密又复杂地缠绕在哈罗德的各个关节上,没有任何一道走势是多余的,每一处的捆绑都固定着相应的部位。
“西尔,这次凶手复现的是哪副画?”福加问道。
“《朱迪斯斩首荷罗孚尼》。”西尔芙林一动不动地盯着尸体,淡声回答。
“那个象征物呢?‘荆棘与铅心’去哪了?”打开灯后乐衍下意识地在尸体周边寻找“艺术杀手”的作案标志,却奇怪地又没找到。
崔维斯闻言和福加一起再次找了一遍,同样一无所获。
“这难道又是一个模仿犯?”福加百思不得其解。
“模仿犯之间为什么要相互杀害?而且还弄出一个这样‘愤怒’的现场,他有什么愤怒的理由?”乐衍摇摇头。
“总不能是‘艺术杀手’的狂热小粉丝,见不得别人玷污他偶像的名誉吧?”福加大胆猜测道。
“不是,”这时西尔芙林突然开口,“象征物就在我们面前。”
“哪里?”其他人疑惑道。
阿瑞贝格戴上手套,走到木桌边从受害者的胸腔中部偏左的位置抽出一个沾血的铅片,沉声说:“应该是事先用刀插入了受害者的心脏,之后才嵌入相等大小的铅片。”
“‘艺术杀手’认为模仿犯玷污了他的作品,因此通过把他整个人做成象征物来进行洗礼净化。”西尔芙林的手指隔空沿着缠绕在哈罗德身上的细绳虚虚走了一圈,“固定他身体的绳子,就是一道道荆棘,而插入心脏的铅片充当了铅心。”
“这次是‘艺术杀手’没错。”
“我发现了这些,你们得过来看看。”泉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向后院,“哈罗德杀死了许多条狗,大部分的肉应该被他做成了食物,只剩下一堆骨头,被随意地像垃圾一样丢弃,但有一个例外。”
众人跟着她过去。
“这是一只猫。”泉茜面色复杂地看着后院墙角处那只血肉模糊的动物,“是唯一一只猫,而且是唯一有墓碑的受害动物。”
那只被虐待的不剩一块好肉的猫咪,被人细心地用白色的毛毯包裹住身体,安静地躺倒在墙角。边上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
“其万般罪孽无法清偿,主已施刑,愿汝安息。”
“这不会是哈罗德干的,只能是‘艺术杀手’。”泉茜低着头说。
“他还是个动物保护者?”崔维斯惊讶。
“但他为什么不给那些死去的狗狗立碑,只为这只猫咪立?”福加反对。
乐衍四处望了一圈,“重点是为什么这么多狗中掺进了一只猫,这只猫又为什么特别?”
泉茜猛地想起什么,抬头睁大眼睛:“苏珊家里养猫,我之前找她同事问话时她同事告诉过我,苏珊那天下班的时候还很高兴地说自己要回家喂猫了,结果……”
“而我记得我们没在她家里看见过猫。”
“这是……苏珊的猫。”
“是哈罗德虐的猫,他也太残忍了,杀人还不够,猫也不放过,还专门带回家虐杀,心理真是够扭曲的。”福加感到气愤。
“这是他的‘回忆品’,许多杀人犯都会从犯罪现场带回一些东西用来回味当时犯罪的快感,哈罗德则直接选择了犯罪现场的活物,虐杀这个活物能更加贴近当初杀人时的感觉……”阿瑞贝格话音一顿。
他发现西尔芙林自从来到后院看见那只猫后就一直没说话,姿势也没变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要与黑暗的墙壁融为一体。
“我其实更倾向于这只猫属于无辜的受害者苏珊只是‘艺术杀手’埋葬猫的一小部分原因,更多的应该来自‘艺术杀手’本身与猫的连接,对猫下意识地怜惜偏爱,他很可能也养猫——你们再去房间里找一找,这一次‘艺术杀手’在犯罪现场留下了很多情感的痕迹,这也意味着他会不自知地犯错。”
阿瑞贝格语速极快地说道,向众人布置完任务后径直走向西尔芙林,凑近看才发现那张本就雪白的脸上血色尽褪,变成死寂空洞的惨白。
乐衍见状对众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快去干活。泉茜直到离开后院才问道:“那个金发美男探员是不是犯PTSD了?”
乐衍没说话,但泉茜已经知道了答案,她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对了,你们组长是不是在和他谈恋爱?”
“你怎么看出来的?”乐衍诧异地看向她。
泉茜摊摊手,“其实很容易看出来,他们根本没打算遮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猜到了。”
“他们俩一直黏在一起,跟连体婴似的,而且你们组长会下意识地护着那个金发美男,每时每刻。”
“再好的上司也不会贴心到永远留出一部分视线与感知放在你身上、时时刻刻关注着你一举一动的程度,况且我们平时执行这种破门任务的时候都是一人占领一个位置列队同时前进,但你们组长可不一样,完全把金发美男保护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的以为他是美男请来的保镖或雇佣兵呢。”
泉茜脸上明晃晃写着“这真的很容易看出来好吗”几个大字。
乐衍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道:“老大远不止如此,平时都把我们警花像瓷器那样护着,生怕磕着碰着一点——”
“不过西尔小可怜值得这样的看照。”
乐衍想起西尔芙林之前犯病时候的样子,嘴角又落了回去。
西尔芙林的嘴唇细细地颤抖着,像是不会用嘴巴呼吸的呼吸困难患者,艰难地用鼻子吸气。他的瞳孔急剧收缩,然后骤然失焦,那片美丽的蓝霎时间变得黯淡无光。
那片往日里倒映着宁静又璀璨的星空的海洋,猝然断裂崩坏,露出海底深处只有西尔芙林一人可见的深渊地狱。
但从今往后不再是一人可见。
阿瑞贝格摘下手套放好,动作轻柔地捧起西尔芙林的脸颊,仿佛接住一个摇摇欲坠几欲碎裂的灵魂。
他看着自己爱人脸上的迷茫与痛苦,像是被困在了惨痛的旧时光里,那瞬间自己的心也随着那碎裂的海洋崩塌了。
最锋利的刀刮过他的心口,带来尖锐而令人窒息的疼痛,阿瑞贝格不断摩挲着西尔芙林的脸颊,亲吻他的鼻尖,想要以此来缓释西尔芙林的痛苦,以及自己被破碎的爱人牵扯出来的痛苦。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西尔芙林犯创后应激,却一次更比一次疼痛,他越爱西尔芙林,他的心就越痛。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显露出丝毫痛苦,他需要成为安定西尔芙林的锚。
阿瑞贝格手指向下慢慢打开西尔芙林掐进掌心的颤抖的手,柔和又不容拒绝地举起放在自己的唇边,啄吻每一个指尖。
“小芙,我的宝贝,无论你现在在经历怎样的痛苦,我都希望你始终牢记这点,那就是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永远与你共摊快乐与痛苦,永远爱你。”
西尔芙林在七岁那年养过一只小猫, 那时候他的爸爸已经去世一整年了。
母亲工作很忙,自己也从父亲离开的第二个月被母亲强制要求加入“集训营”。他是“集训营”里年龄最小的成员,那里的训练严苛又残忍, 每间训练室都配备了应急医疗设备, 因为每次的“训练”都没有一个人能完好无损地从头站到尾。
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受伤,六七岁的西尔芙林并没有那么坚强, 也没有对痛苦感到彻底的麻木, 他会在训练结束后, 小心翼翼地处理自己的伤口, 确保在达到去痛效果的同时, 又不至于好得那么快, 他希望妈妈来接他时能看到自己一身骇人的伤, 进而终止他的训练。
但现实向来与他所希冀的方向相反, 他越期待什么, 什么就越会落空。
母亲见到他一身的伤, 没有丝毫心疼, 只是皱眉责怪他的软弱,他看见母亲眼里的失望,最终也没说出那句“妈妈,我好疼, 我不喜欢集训营”。
西尔芙林从来不做无用功,因此在知道和母亲诉苦无用之后, 他立刻明白自己需要适应集训营, 适应里面训练的节奏并疯狂做到最好, 只有这样,母亲才不会对自己失望,自己才有筹码提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