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盛夏(羊村懒的羊)

又是一阵沉默。沈砚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你怎么……会留着那本日记？还带了七年。”
这是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想知道的。那本日记对他而言是视若生命的珍宝，但对陆止安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仰慕者无关紧要的馈赠，甚至是一种负担。
陆止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窗外，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越回了七年前那个燥热的毕业季。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人互相送礼物、写同学录。”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你托人把它转交给我，我当时……并没太在意。那天事情很多，很乱。”
沈砚的心微微下沉。果然……
“晚上回到家，整理东西时，我才随手翻开。”陆止安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沈砚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和那些……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一页一页地看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回忆时的微妙震动，“我很震惊。我从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用那样……专注而细腻的笔触，观察着我，记录着我。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间，走廊里的擦肩，球场边的身影，图书馆里偶然的对视……在你的文字里，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沈砚的脸颊开始发烫，他几乎不敢看陆止安的眼睛。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在当事人面前被如此直白地摊开，无异于一场公开处刑。
“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更清晰的你。”陆止安继续说，“但很模糊。只记得你好像总是很安静，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在画些什么。我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
这符合沈砚的认知。他本就是刻意隐藏在人群里的。
“然后呢？”沈砚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然后……”陆止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我把它放进了行李里。最初可能只是觉得，这是一份很特别、很沉重的‘礼物’，不能随意丢弃。后来出国，学业繁忙，异国他乡，偶尔夜深人静翻出来看看，竟然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沈砚愕然抬头。
“嗯。”陆止安直视着他，眼神坦诚得让人心慌，“看着那些文字，会让我想起高中时代，想起那个……我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同学，沈砚。也会让我觉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自己曾经被那样真挚地、长久地注视过。这种感觉……很复杂。”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它陪着我度过了很多个孤独的夜晚。后来回国，辗转几个城市，很多东西都扔了，但它一直跟着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舍不得丢。”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沈砚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以为会被视为负担的东西，在对方那里，竟然是被“舍不得”的存在。
“所以，”陆止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砚闪躲的眼睛，“你昨天问，那本日记对你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这七年来，一直知道有一个叫沈砚的人，曾经那样深刻地……喜欢过我。”
沈砚的呼吸一滞。
“而我，”陆止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昨晚重新见到你之前，对那个‘沈砚’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七年前那本日记的字里行间。直到你站在我面前，直到你认出我却又想逃开，直到我握住你的手腕，感受到你的颤抖……”
“沈砚，那个写日记的男孩，和现在的你，重叠在了一起。”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但在沈砚听来，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陆止安清晰的话语，和他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你昨晚问我，‘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沈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所有惶恐、期待和不确定的源头。
陆止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沈砚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邃的墨色里。
“意思是，”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想认识现在的沈砚。不是透过日记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地，认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意思是，如果那份曾经只属于日记的感情，还有可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延续，或者，重新开始。我希望，那个人能是我。”
沈砚彻底呆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怜悯，好奇，甚至是一时兴起的玩弄，却唯独不敢想象这一种。
陆止安，在知道了那份沉重而卑微的暗恋后，不是逃避，不是怜悯，而是……走向他？
这怎么可能？
“为……为什么？”沈砚听到自己傻傻地问。
陆止安微微蹙眉，似乎这个问题也难住了他。他思考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那本日记让我无法忽视你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昨晚你逃走时，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感觉很空。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想。”
他目光灼灼：“沈砚，感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
服务生端来了陆止安的拿铁，暂时打断了两人之间几乎要凝固的气氛。陆止安道了声谢，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咖啡上的拉花。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他看着低垂着头的沈砚，语气放缓，“我知道这很突然。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突然闯入你平静生活的‘过去’。你可以慢慢想。”
沈砚确实需要时间消化。陆止安的话像一颗巨大的陨石，砸入他沉寂了七年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过去的认知被完全颠覆，未来的可能性像迷雾一样在眼前展开，既令人恐惧，又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我需要时间。”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无助。
“好。”陆止安应道，“我给你时间。”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有再谈论那个沉重的话题。陆止安很自然地聊起了国外求学的趣事，聊起他工作上遇到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试图缓和气氛。沈砚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也会附和几句，说说自己作为插画师的工作。
他发现，抛开“暗恋”与“被暗恋”的身份，陆止安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交谈对象，思维敏捷，见解独到，而且很会引导话题。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当沈砚意识到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得柔和。他看了一眼手机，竟然已经快四点了。
“我……我该回去了。”沈砚站起身，“晚上还有点工作要赶。”
陆止安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不用了，”沈砚下意识拒绝，“我坐地铁很方便。”
陆止安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好。那你路上小心。”
两人一起走到咖啡馆门口。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沈砚心头的些许燥热。
“沈砚。”陆止安在他准备转身时叫住了他。
陆止安看着他，眼神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温柔而专注。“不管你需要多久时间，我都会等。”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砚的心乱成了一团麻。陆止安的话语，他的眼神，他那句“我会等”，反复在脑海里回响。
这一切，美好得像一个他不敢触碰的泡泡。
他抬起头，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七年的暗恋，似乎真的……等来了回响。
只是，这迟来的回响，他该如何去接住？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今天下午，在“沉默森林”咖啡馆里，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沈砚几乎是飘回家的。
脚步虚浮，头脑里像是塞满了一团混乱的、五光十色的棉花，陆止安的话语是穿梭其中的金线，清晰却又让人抓不住头绪。街边的喧嚣、地铁的拥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的世界被那个靠窗的卡座、那杯凉了的美式咖啡，和陆止安深邃专注的眼神完全占据。
“我想认识现在的沈砚。”
“如果那份感情还有可能重新开始，我希望，那个人能是我。”
“不管你需要多久，我都会等。”
每一句话都在脑海里循环播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撞击着他构建了七年的心防。那本日记，他以为是自己单向奔赴的遗迹，却成了陆止安跨越时空，走向他的桥梁。这太不真实了，像一个过于甜美，以至于让人不敢品尝的梦境。
回到家，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沈砚才仿佛重新找到了重力。心跳依旧急促，脸颊也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热度。他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摊开的速写本上，上面有几笔他今早无意识勾勒出的、属于少年陆止安的侧影线条。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铅笔痕迹。
过去的幻影，和今天下午那个穿着白衬衫、语气沉稳却说着惊心动魄话语的男人，缓缓重叠。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是在一种极度的恍惚和高效的工作交替中度过的。
他完成了出版社的插画稿，交稿时编辑还夸他这次色彩运用格外温柔有力量。沈砚只能含糊地道谢，心想，那或许是因为他混乱的内心，在画纸上投射出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斑斓。
他无数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昨晚才存下的、属于陆止安的号码。对话框打开，又关上。他想说“谢谢”，想说“我需要更多时间”，或者干脆问一句“你为什么喜欢我？”，哪怕陆止安说过感情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打不出来。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又笨拙。
陆止安那边也异常安静。除了在他交稿那天晚上，发来一条简短的“恭喜交稿，别太累”，便再无打扰。他像是在严格恪守“给你时间”的承诺，将选择权和节奏完全交到了沈砚手里。这种尊重，反而让沈砚更加心乱如麻。他宁愿陆止安逼得紧一点，或许那样，他就能更清楚地看清自己的恐惧和渴望。
第四天晚上，沈砚接到好友林茜的电话。
“砚砚！快出来，老地方，我失恋了需要安慰！”林茜在电话那头声音夸张地哀嚎。
沈砚无奈，知道这不过是林大小姐每月一次的“例行失恋”，但他也需要一点外界的声音来打破自己快要凝固的思绪，便答应了下来。
还是那家他们常去的小清吧。林茜已经点好了酒，看见沈砚，立刻扑过来抱住他假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砚拍着她的背，哭笑不得：“这次又是哪个‘好东西’？”
林茜絮絮叨叨地开始控诉，沈砚听着，心思却有些飘远。直到林茜猛地停下来，凑近他，狐疑地打量着他：“不对啊沈砚，你今天很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魂不守舍的，眼神飘忽，脸上还泛着一种……一种诡异的红光。”林茜摸着下巴，像个侦探，“说！你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否认：“没有。”
“少来！”林茜根本不信，“我认识你多少年了？你每次心虚都这个表情！快从实招来，是哪路神仙能让我们沈大画家这么心神不宁？”
在林茜连番轰炸下，加上这几天积压的情绪确实需要宣泄，沈砚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简单地将重逢陆止安，以及那场咖啡馆谈话的内容，选择性地说了一些。
林茜听完，嘴巴张成了O型，半天没合上。
“我……的……天……”她一字一顿，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光芒，“沈砚！这是什么样的偶像剧剧情！暗恋成真！破镜重圆！久别重逢！buff叠满啊！”
她激动地抓住沈砚的手臂：“你还犹豫什么！上啊！那可是你惦记了七年的人！他现在主动走向你了！你还在等什么？等天上掉馅饼正好砸你嘴里吗？”
沈砚被她摇得头晕。“可是……茜茜，那不一样了。”他试图解释自己的惶恐，“他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幻影了。他是真实的、具体的、很优秀的陆止安。而我……我还是那个我。我怕……我怕真实的我会让他失望。我怕他喜欢的，只是日记里那个虔诚的影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无趣的沈砚。”
“而且，”他声音低下去，“太突然了，我总觉得不真实，像踩在云端，随时会掉下去。”
林茜看着他，脸上的激动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认真。她握住沈砚的手：“砚砚，我明白你的害怕。但是，你记得你当年写完那本日记，哭得有多惨吗？你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都用在那上面了，然后认命地觉得故事结束了。”
“可是现在，故事好像有了续集的机会。”她看着沈砚的眼睛，“你难道不想知道，续集里写的是什么吗？是再次遗憾落幕，还是……拥有一个你曾经想都不敢想的结局？”
“不去试试，你怎么知道接不住？”林茜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沈砚，别让七年前的胆怯，延续到七年后。至少，给自己一个机会，去认识一下那个‘真实’的他，也让他认识真实的你。万一，真实的你们，恰恰是彼此契合的呢？”
林茜的话像一道强光，劈开了沈砚心中的迷雾。
是啊，他在害怕失去什么？他本就一无所有。那本日记送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永别的准备。现在，命运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递到他面前，他却因为害怕包装下的东西不符合预期而不敢伸手吗？
他需要认识的，不仅是陆止安，更是那个在陆止安目光注视下，胆怯又渴望的自己。
那天晚上回到家，沈砚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内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恐惧依然存在，但对未知的好奇和那份深埋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渴望，终于压倒了它。
他拿起手机，点开陆止安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认真地、一个一个地敲下：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信息传递出去的微弱电波。心跳如鼓，却不再完全是慌乱，更多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然。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陆止安的回复简单直接：
“有。你想去哪里？”
沈砚看着那行字，嘴角慢慢、慢慢地扬起一个清浅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窗外的灯火，在他眼中映出细碎而明亮的光芒。
他知道，续集，真的要开始了。

第5章 七日晴
消息发出去后，沈砚并没有陷入新一轮的焦灼等待。相反，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他走到画架前，掀开盖在未完成画作上的布，那是几日前心绪纷乱时涂抹的色块，混沌一片。此刻，他拿起调色板，挤上颜料，开始冷静地调和、覆盖、重塑。
他不再去想陆止安会怎么想，不再担忧未来可能的重蹈覆辙，他只是想在这段关系正式拉开序幕后，先为自己找到一个坚实稳定的立足点。
第二天傍晚，出门前，沈砚站在镜前仔细整理衣着。他没有选择过于用力的打扮，依旧是简单的棉质衬衫和休闲长裤，只是比平日更整洁挺括一些。他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少了些许恍惚，多了几分清明的决心。
约定的地方是一家氛围轻松的私房菜馆，环境清幽，有独立的隔间。沈砚到的时候，陆止安已经在了。他正低头看着手机，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听见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沈砚。
那一瞬间，沈砚清晰地看到陆止安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像是沉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和期待。
“来了。”陆止安起身，很自然地为他拉开椅子。动作熟稔自然，没有丝毫刻意讨好，仿佛这个动作他们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嗯。”沈砚坐下，声音比想象中镇定。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的开场白。陆止安将菜单推到他面前：“看看想吃什么？他们家的清蒸鱼和时令蔬菜做得不错。”
点菜的过程平静寻常，两人甚至就某个菜品的口味简短交流了两句。直到服务员离开，隔间里只剩下他们，空气似乎才缓缓沉淀下来，变得有了重量。
陆止安没有急于追问，他只是看着沈砚，眼神温和而专注，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欣赏。
沈砚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茶杯壁上摩挲。他抬起眼，迎上那道目光，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陆止安，我可能需要重新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