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舟川表示也不是很想坐。
“江甚已经回来临都了,你知道吗?”傅诚靠在健身器材上,状似随意。
赵楼阅从跑步机上下来,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但他想拿矿泉水,却拿成了毛巾,于是顺势往大汗淋漓的脸跟脖颈上抹了把。
傅诚不免感叹,曾经的赵楼阅嚣张桀骜,脸上每一条细微的纹路都写满了意气风发,可如今情绪渗入肌理,溶于血液,被他藏得一点痕迹都没有,单是站在那儿,就让人无法琢磨猜透。
“不去见见吗?”傅诚又问。
赵楼阅回答:“我们分手了。”
而且这个时段,江甚并不愿意见到他。
赵楼阅说完,又要去举重。
傅诚打趣:“旁人分手喝酒伤胃,你在这里勤奋举铁。”
赵楼阅轻嗤:“那么难看给谁看?”
浑身酒气地待在房间,满地酒瓶颓废不已,然后喝进医院借着别人的嘴告诉江甚他现在多么多么生不如死就算扯平了?赵楼阅自认为还没失智到那个份上。
“罗在成昨晚约你见面,你没去?”
“没时间。”提起罗在成,赵楼阅的嗓音冷了两分。
江甚不在临都的这一个月,谁不知道赵楼阅化身疯狗,给罗在成撕咬得满身是血,刚建立一个智驾系统研发方面的分公司,转头就被赵楼阅搞得几近凋零,投进去的钱一夜之间全部蒸发,这个过程中罗在成不是没急,阴暗手段层出不穷,但赵楼阅本身处于一种“精神不眠”“极端亢奋”的状态,不管白天黑夜堵他的人全成了沙包出气筒。
其中还有罗在成的小儿子,在昼夜KTV给赵楼阅下.药,计划着拍视频威胁之类的,结果被赵楼阅抓住后从走廊这头连踹带打到走廊那头,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分公司已经被赵楼阅低价收购了,就破破烂烂撂那儿,像是无声的警告。
罗在成年轻时或许还能跟赵楼阅拼一拼,但他如今顾虑太多,加上招数用尽都没拿住赵楼阅,就想着求和。
傅诚心里想着这些,冷不丁听赵楼阅问道:“他身体好些了吗?”
傅诚摇头:“我也没见着,他现在不在江氏也不在庭安,听闻是要跟一个同学合资搞个新公司。”
见赵楼阅不接话,傅诚说道:“他也是我朋友,你放心,能帮我一定帮。”
赵楼阅穿上衣服,“走吧,请你吃饭。”
江甚在新公司选址附近买了个一梯一户,三室两厅的房子,一个人住十分空旷,但他就是个睡个觉,加上本身就是精装,各方面都挺合适。
合资的同学叫严随,大学时期跟江甚的成绩就是院里第一第二,喜提陈旧封号“万年老二”,家里倒腾酒业,不差钱,人也聪明会来事。
招人什么的都是严随操心,江甚就公司发展初期的条条框框做细致罗列,经常加班到深夜,实在困得不行了,洗漱完倒头就睡,不用想那些杂七杂八的。
两人非常有默契的,错开了很多见面场合。
但圈子说大不大,总有不得不见的时候。
例如临都一年一度的大型商会,江甚跟严随的公司不算什么,但两人都有名气,尤其江甚,他联系一些老朋友,例如老林总这些,再牵线搭桥一番,能轻松很多。
赵楼阅一进门就看到了江甚。
清瘦了不少,宛如一锤子无声落在心底,砸得酸涩滋味到处飞,赵楼阅神色不变,正好江甚似有所觉,转头看来,两人四目相对,周遭一切都静了静。
但又瞬间恢复如常,赵楼阅礼貌一颔首,等江甚移开视线后,才朝着某个老板走去。
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没爱过,那些每当夜深人静,或者思绪不受控制时,疯狂往脑髓里钻的记忆全是虚妄,他们竭尽全力、又完美无缺地维持着两人该有的距离,该有的体面。
赵楼阅聊了没几分钟,罗在成这条瘦狗就围了上来。
原本的中年风姿荡然无存,这些年因为疾病造成的枯瘦颓败清楚浮现,赵楼阅端着酒杯,好整以暇地欣赏。
他的眼神将罗在成深深刺痛,可罗在成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到了跟前,礼貌赔了句:“赵总。”
“罗总安康。”赵楼阅捏着种愉悦而挑衅的腔调:“您得保重身体啊,不然接下来怎么唱?”
罗在成不由得瞪大眼睛,他还不打算收手?
“罗在成早些年也是个人物,没想到如今被赵楼阅按着打。”
“半月前赵楼阅签对赌协议的时候押上了整个庭安,一旦失败他一朝变回穷光蛋,好像手头那些资产跟废纸一样,玩起来不要命,碰上这种人谁敢对押全部?罗在成一怂,就被赵楼阅钻到空子了。”
“罗在成也干起来啊!”
“你行你上呗,赵楼阅就一个弟弟,正值壮年,罗在成下有三岁多的私生子,上有八十岁老娘,兄弟姐妹大一堆,他敢吗?他不敢。”
江甚安静听着,不知道被哪个字眼刺到,微微皱了皱眉。
罗在成灰头土脸地离开,中间路过了江甚这边,但就跟踩到了某条高压线似的,稍微偏移开,江甚那一酒瓶像是给他砸失忆了。
傅诚来找江甚,两人对碰一杯。
“恢复如何?”傅诚问。
江甚:“没事了。”
这话没什么信服度,江甚瘦得过分,规整的西装紧贴腰身,明显大病初愈,唯有那双眸子沉静明亮,他有东山再起的资本,傅诚相信这点,“工作是工作,身体是身体,知道你创业初期,但也别拼命,明晰项目多亏你一路护航,遇到麻烦就找我,不用客气。”
江甚承情:“谢了,傅诚。”
傅诚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赵楼阅,男人脱掉外套,里面穿着件深红色衬衫,姿态从容地坐在沙发上,比这里面任何一个公子哥都更有气焰,傅诚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一旦说了,赵楼阅知道了保不准要怨他,于是就此咽下,跟江甚闲聊两句就走了。
他一走,江甚也松了口气,生怕傅诚当和事佬,让人难堪。
江甚待着闷,去天台透风,总觉得背后有一道专注的视线,他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瞅见。
他抬手揉了下胃,想起来自己没吃晚饭。
“江甚!”丛高轩语气兴奋大步而来,“找你半天了。”
江甚露出一抹真心的笑:“高轩。”
“走,怪无聊的,带你去楼上。”丛高轩说。
江甚往上看了眼,“你爸应该跟人谈生意呢吧,不方便。”
“包间多的是。”丛高轩拽上他:“走走走。”
江甚没拒绝,耳畔的杂音消散,他总算舒服了点。
丛高轩早就从傅诚那里听说了江甚跟赵楼阅分手的事情,赵楼阅近一个月杀性那么重,丛高轩也没给他好脸色,见面先阴阳怪气一句“这不是赵老板嘛~”赵楼阅全盘接收,一直笑着,丛高轩觉得无趣,此刻跟江甚进到安静无人的包间,也不多问。
没一会儿,服务生端来些吃的。
竟然还有一碗鸡蛋面,江甚抽出筷子,“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你吃你吃。”丛高轩则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江甚一低头,白皙脖颈上青筋凸显,看得丛高轩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说你,开公司为什么不喊我?”
“方向不一样。”江甚言简意赅,“完全是两个领域,要是有重叠,我肯定叫你。”
丛高轩“嗯”了声,“最近心情不错吧?”
“都还行。”
丛高轩看他两口吃完面,慢吞吞喝汤,有些想出去跟赵楼阅打一架。
从半开的窗户缝里吹进来寒风,江甚突然放下筷子,捂着嘴咳嗽起来,丛高轩吓了一跳,立刻过去将窗户关上,又打开了空调。
气氛渐渐有些不对。
丛高轩站在原地明显压着怒火。
江甚瞧着好笑:“谁惹你了?”
丛高轩咬牙:“我还瞧不上喻柏,不曾想赵楼阅才是狠角色,你当时跟喻柏分手,都好好的。”
喻柏算什么,江甚心道,“别多想,就是所有事都扎堆到一起,我回临都当天就看过医生了,没啥大问题。”
“江甚。”丛高轩有些沮丧,“我帮不了你,我弄不死赵楼阅。”
江甚乐了,“喝了多少?怎么,我以后再谈恋爱,再分手,你挨个弄死?”
丛高轩脱口而出:“能一样吗?”
因为这句话,江甚脸上的笑意散去。
能一样吗?
筋断骨折般的余痛尚在心口,他那么热烈的……江甚闭上眼,明白这股情绪不能泛滥,等睁开,又恢复如常。
“谢谢了高轩,但是你情我愿的事,我跟他分的也体面。”江甚放下筷子:“以后大家在临都,低头不见抬头见,赵楼阅这人心性刚正,不至于背地里使绊子,穿小鞋,挺好。”
他跟丛高轩聊了会儿,才从楼上下来。
两人走的楼梯,一出拐角位置,一楼的衣香鬓影在俯视角度下一览无余。
赵楼阅正在跟某建材老总聊天,旁边站着老总的小儿子,应该是刚毕业,等父亲介绍完,立刻双目放光地去跟赵楼阅握手。
但赵楼阅没握,而是端起杯酒朝着小年轻的位置抬了抬,然后一饮而尽。
丛高轩轻哼,“这张老板真是送儿送女送习惯了,难怪啊,家里家外养那么多。”
赵楼阅同张老板又说了两句,然后做了个抱歉手势,转身去找傅诚。
江甚淡然收回视线。
“表现不错。”傅诚说。
赵楼阅一头雾水:“什么?”
“刚才江甚就站在楼上。”
赵楼阅一愣,随后忍住了想要回头的冲动,他是真怕过分的关注引得江甚厌恶,等反应过来傅诚话中的意思,苦笑一声,“江甚干脆,不会在乎这个的。”
傅诚懒得讲,赵楼阅现在一遇到江甚就自觉矮十头,好像对面已经练就成了金刚不坏神功,任他翻出花样,都不会在意。
但傅诚想说,人非草木,以这二人曾经对彼此的在意程度,不到一分手就断情绝爱的程度。
“江甚!”严随招了招手,笑着上前。
傅诚:“嗯?”
赵楼阅肩背僵硬,还是没回头。
“忙完了?”江甚噙着笑:“恐怕还要一个多小时。”
“嗯,拉了好几条线,整理好了周一开会给你看。”
江甚:“好。”
严随盯着江甚,觉得这人在岁月的催促下几乎没什么变化,即便刚出院,也带着无与伦比的矜贵,淡白的唇色让人不由得揪心,总想为他分担一些,严随不是没有过悸动,但不现实。
他自身条件放在外面还算不错,但放在江甚面前,多少黯然失色。
江甚答应合作时严随简直受宠若惊,江甚宛如定海神针,谁能揽到他,谁就能吃下棋盘,严随心中一堆抱负,不想为了虚无缥缈的好感,让两人关系陷入尴尬。
想明白这些,严随语气更加自然:“一会儿你先回去,我还有个局。”
江甚点头:“行。”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江甚有些体力不支,担心风寒反扑,他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想着赶紧回去吃药睡觉。
江甚离开后不久,赵楼阅从正门出来。
严随正在跟朋友聊天,聊天对象八竿子一打,再拐个弯,正好跟傅诚扯上点关系,一群人一会儿去的是同一个局。
“你要的那些科技设备……”朋友话锋一顿,视线在人群中一扫,立刻招招手:“赵哥!”
赵楼阅站在最高的地方,朝这边看来,语气温和:“什么事?”
“我朋友需要几台全息互动激光投影,我记得你那边有性价比很高的类似产品。”
“有。”赵楼阅点头,然后看向严随,“但引入设备这种事,你要跟……江总商量吧?”
严随下意识:“没,这边都是我负责。”
“那好,确定要的话我的助理给你开报价。”赵楼阅接道。
傅诚在一旁看得发笑,心想这么怂,感觉江甚出面拒绝赵老板玻璃心能碎一地,都不敢接洽,让助理出面。
严随随手解决一样大事心里还挺高兴,人到齐了大家换地方,严随跟朋友坐一辆,他跨过台阶,没想到刚好跟赵楼阅撞上。
严随抬起头……卧槽好高。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跟赵楼阅近距离接触,对方俊朗中不失精度,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垂眸看人时哪怕神色平和,也带着很强的压迫感。
严随一时失言,却听赵楼阅小心翼翼问道:“公司建设初期,累吗?”
严随:“挺累的。”
他一瞬间看到赵楼阅脸上有类似于“悲伤”的情绪浮现,波纹般短促荡开,最后收于眼中,又被投落进去的光芒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好像全是严随的错觉。
江甚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凌晨四点。
他摸了下额头,好在没发烧,然后去客厅倒水喝,等一杯水喝完,也彻底没了瞌睡。
江甚打开电脑打算做计划书,但是盯着屏幕,愣了十几分钟。
他抬手按住眉心,敛下眼中的烦躁,与此同时,天际划开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在这个寒气浓郁,又万籁寂静的时段,一种难言的情绪如同密网般包裹上来。
江甚抵抗失败,索性就那么呆呆坐着,直到窗外马路一声鸣笛,熙攘的声音逐渐响起,他冲了个澡,收拾一番径直去了公司。
当前的办公室不大,但采光很好,他给窗台的一株绿萝浇了水,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严随才一脸菜色地敲了敲门,一看他这样江甚就猜到昨晚定然喝了不少。
“抱歉,我迟到了。”严随说。
江甚:“理解,要白开水吗?”
严随点点头。
严随也是为了给公司拉投资拉人脉,而江甚这边医生严令禁止,不许喝酒。
严随在江甚对面坐下,一杯白开水下肚,才觉得舒服了些,“哎呀,真拼不过这些酒蒙子。”
江甚笑道:“战绩如何?”
严随一样样拿出来说,在说到“庭安科技支持设备安装检修,且报价合理”后,江甚挑眉:“有报价表吗?”
严随把手机递给他。
江甚扫了眼,又在电脑上一查,发现这个价格跟市场价不相上下,严随笑道:“我又敬了赵总两杯,让他让了百分之零点二。”
看出赵楼阅没留余地后,江甚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是了,在商言商,偏颇失允会打破现在的平衡。
“但是赵总真厉害啊。”严随接道:“丰务邱总的汽车公司,他投了一半,听说前景很可观,这人眼光真的毒辣,希望日后跟我家打擂台的时候手下留情……”
“严随。”
“啊?”
江甚说:“以后尽量别在我面前提到赵楼阅。”
严随瞪大眼睛:“怎、怎么了?”
“他是我前男友。”江甚语气平静,“我们刚分手。”
严随:“…………”
严随憋得神色都有些古怪,昨天还暗自揣测怎样的人适合江甚,今天就爆出来一个前男友赵楼阅,看江甚的模样似乎全都过去了,可真的释怀,至于连名字都不想听吗?严随琢磨了下,觉得这个话题碰不得。
江甚全身心投入工作,偶尔失魂带来的钝痛,也能被下一波汹涌的工作量掩埋,这么一忙就逼近年关。
严随好几次欲言又止,他觉得江甚往身上勒的绳索太紧了。
江二昆跟王秀玉来电话,说他们今年要回趟老家,大概初八或者初十回来,江二昆的老娘健在,但都是过一天少一天,知道江甚很忙,王秀玉让他别着急,反正可以一起过个元宵节。
江甚想回鱼尾村,但他状态不太好,瞒不过王秀玉,也不想被问起赵楼阅,于是点头应下,又请了人送了一堆年货补品到鱼尾村,王秀玉第二天一早来电话,说收到了,堆了一整个院子,怪他破费。
江甚轻笑,如此放下了心。
至于江宅,田璐如今跟江茂处得意外不错,可能年龄到了,想要亲情,江茂又能提供强烈的情绪价值,至于江文泽,零个人在意。
江甚想了想,除夕夜在江宅吃顿饭,就回自己的新房了。
他如今喜欢一个人待着,太吵闹头疼,太空旷又心里发慌,新房对面听说连续三日都有烟火会,就这样吧。
下午跟一个投资商约在某餐厅见面,看着桌上血丝尚在的肉,江甚没怎么动刀叉,一番交谈也算愉悦,等出来结账,江甚一转身,看到了从餐厅正门进来的赵湘庭。
赵湘庭也一眼发现了江甚。
江甚对赵湘庭没意见,小憨包一个,然而不等他说什么,赵湘庭忽然后退一步。
那是个受惊般的动作,江甚唇边浅淡的笑意彻底散开。
结果下一秒,赵湘庭当街一跪,对着江甚端端正正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