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瞟了一眼安静的手机后,坐到工位上起草那份刻不容缓的申报书。
几天后,石田辉接到总监部通知,要求陪同检修人员前往高专地库。
他提前半小时候在地库入口,当看到两名身着和服,一老一少的检修人员缓步迟来,他小跑着迎上去:“二位辛苦了,我是负责接待的辅助监督石田……”
“行了,知道了。”
不等他说完名字,那老者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径直踏入地库那条阴冷晦暗的长坡。
那坡道宽阔漫长,蜿蜒盘桓,这里的照明方式原始,石壁上凿了排排壁孔,孔内或摆着蜡烛或放着小灯,有些小孔已经废弃,内里完全无光了。
坡道尽头,一整面厚重的升降石门巍然矗立,旁边是一座陈旧落灰的石制日晷。老者仔细调整好日晷角度后,侧身移动壁空里灯烛的位置,嘴里不住烦躁嘟囔着什么,总归不是些好话。
石田辉站在一旁,登觉气氛尴尬,忍不住找话:“地库禁制一向稳定,可能是最近天气变化,或者是上次地震后续影响……”
一旁的年轻人一直不耐烦地点脚,木屐磕地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闻言立刻嗤笑:“你以为禁制是木头房子,还受天气影响?”
石田辉讪笑着,不敢再多言。
静默了片刻,日晷指针的投影终于对上,石门缓缓升起,一股灰尘掺着霉味扑出淡淡的尘雾,引得几人掩面低低咳了几声。
“确实有些松动,不过问题不大。”老人撩起一道褪色的符纸淡声说。
“确实不大,但数量怎么这么多?”年轻人方才上了楼,此刻从楼上缓缓下来,一路上皱着眉头。
地库的墙壁上到处是扭曲的符文,一些字迹有些淡化。每间牢房内用特殊的束缚锁关押着一到两只咒灵,门锁上依据咒灵强度贴着不同数量和字符的符箓,和石田辉用来给夏油杰运送咒灵时用的所差无几。
年轻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很多门锁上的符箓有些字淡了、有些破了口、甚至某些险些断裂了。
老者低声咒骂一句,朝年轻人伸手,要过他手里提着的小木箱,从中取出特制的朱砂和一只骨笔。
“尽是麻烦事,快做完快回。”
石田辉一直畏缩地跟在后头,见他们一左一右沿着牢房开始检查修补每处咒文,眸光不动声色地看向通往最底端的楼梯。
“这些关放咒灵的人也太粗暴了,就不能小心点?每次一有事还不是我和老师来善后!”
老者也低低抱怨着,他们慢慢往里走,当上楼补完二楼的禁制后,他们不约而同屏气敛声,放轻脚步走向负一层。
负一层尽头,不像一二层的排排牢房,而是类似大门口的厚厚石壁,石壁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符文上交叠着海量封条,七横八竖如同在编制竹篓底。
听闻数年前,负一层同另外两层的布局无甚分别。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玉藻前破门而出。它威势大涨,比及二十世纪关押进来时强悍数倍,几十年的封禁令其实力不减反增。当年高专死伤惨重后,咒术界付出惨痛代价才将其勉强抓获,然后加修了这张石壁,负一层的其他咒灵分散牵往别处,这里成了玉藻前的专属牢笼。
老人肉眼可见的紧张,絮絮叨叨同学生讲着。后面的石田辉依旧耸肩耷背,镜框后眸光晦暗不明。
“封条看起来状态不错,只有少量磨损。”老人取出一把老式放大镜放在眼前,寸寸检查过去。
石门深处,转来锁链晃动摩擦的碰撞声,声音稀碎,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的神经上。
他们咽着口水,老者握着骨笔的手微颤。他禁止学生动手,自己从箱子里取出一小碟比先前都要血红的不知名墨水,稳住指尖重新补上几出黯淡的符文后忙不迭倒退几步,一直屏住的那口气这才颤巍巍舒出来。
“照这个强度,至少五年内不需要修补了。”
石田辉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太感谢了!”
两人迅速将东西收回箱子里,扬起下巴,一如既往地忽视身后的辅助监督,自顾自沿原路返回。
身后青年脸上谦卑的笑慢慢敛起,取而代之的是嘴角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悠闲地用指尖蘸花了未干的墨,随后漫不经心夹出一只烟,
烟口挑开一节符纸的交叉点,从容地斜插进去。
石田辉按开塑料打火机,火苗蹿起,点燃了它。
夏油家。
今天掌勺的又是五条悟,他很乐意在夏油杰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心思单纯但又不失成熟稳重的讨喜形象。
矜贵的白发神子此时系着小猫围裙,哼着歌展开无下限,风风火火削着土豆皮。
昨天夏油杰想提前接回那只叫球球的蠢猫,还不是在他撒泼打滚下歇了主意,我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白毛!
平心而论,五条家那套严苛的贵族礼仪教育还是有点用的。五条悟不刻意搞坏事时,言行举止总流露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味和优雅。
黑发少年倚在门框上,不紧不慢地欣赏自己恋人矫健俊美的身姿。
两条细细的黑系带勒出一节劲瘦的腰线,健美颀长的腿被黑色的筒裤包裹,一截甚至超过了洗练台台面。这些家具在五条悟飞涨到近一米九的身高前恍若袖珍迷你款,切个菜都要人斜支一条腿,垮下腰身。
不得不说,拥有无下限术式的人天生就是做厨师的料。切土豆不用在意灰土,料理肉类不用担心染上腥气,不仅走神时完全不会担心切到手,就连食品卫生保障也是一流。
夏油杰眼见着五条悟三下五除二用小刀剃下几个螺旋卷,土豆坑洼处断掉的皮在他的操控下浮在空中,随着土豆处理完后被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杰,来帮老子蒸饭啦!”
五条悟早发现人来了,便一直在狐狸眼少年略微滚烫的目光中努力板直脊背,优雅地转刀削皮,此时他悠悠使唤,支使人去淘米。
夏油杰一抵门框便站直身体,拿着电饭煲内胆打开米箱。米箱内是只有他两指圈口大的小杯,不高,容量中等。他先倒了一杯,看了一会,问:
“悟,一般要舀几杯饭?”
五条悟已经开始优雅地调料汁了,他头也不抬地回道:“这要看硝子今天减不减肥,减的话三杯半,不减的话四杯。”
这个用米量远超一般人家食量,奈何夏油家现在有三个正出于发育期且代谢迅速的年轻术士,就连嚷嚷着减肥的家入硝子食量都与一个正常成年男人相当。
于是夏油杰抱着内胆弹出半个脑袋:“硝子……”
“减,谢谢。”
每到饭点,家入硝子就知道会刷新出什么对话,给出什么回答了。
夏油杰小声吐槽:“你现在减肥都按小时论,还有必要减吗?”
“美少女的事你少管。”
夏油杰默默缩脖子,从门口摆正脑袋,少舀了半杯米。
五条悟今天做的是咖喱土豆拌饭,浓香的原味咖喱裹着炖烂的牛肉和土豆,外加爽口解腻的胡萝卜丁,浇在热腾腾的白米饭上,卖相和香气都相当诱人。
美和女士边吃边忍不住双手比大拇指,夏油城在一旁默不作声,但也添了第二次饭。
假期时光飞速溜走,这天晚饭后,五条悟举着一张光盘兴致勃勃拽着两人到了夏油家客厅。
“美和阿姨给老子的!”他晃着那张封面古朴的碟片炫耀,今天两位长辈出门拜访亲戚不在家。
球球卧在沙发上,见三人坐下,翘起尾巴在六条腿间走来走去,最后舒舒服服地在家入硝子腿上趴了窝。
“什么片子?”
“小林正树的《怪谈》,叔叔阿姨那里没有别的鬼片。”五条悟已经蹲在电视机前捣鼓起来。
影片开始,悠悠的背景乐带着一股岁月感。1960年的老片,画面布景到现在都不过时。单元剧模式,第一个故事《黑发》讲述的是一个武士抛弃糟糠之妻,另觅新欢后幡然醒悟的故事。
看了半晌,五条悟已经像没骨头似的滑倒,脑袋枕在了夏油杰的腿上。
这个故事正放到高潮,归来的武士与妻子互诉衷肠,翌日清晨醒来,惊觉身旁只是一具腐烂陈臭的死尸,那满头白发瞬间变黑,疯长般游动,绞绕他的四肢。
“死了更好,死了也活该。”五条悟嘟囔着,仰头去看夏油杰,玩笑道:“杰,你看这女鬼的黑长直跟你像不像?”
“等我留长了,我也绞死你。”
“唉?真的假的?”五条悟忽然振奋精神,猛地坐起凑近他的脸:“杰真要留长发?”他伸手比划了一下长度,笑嘻嘻说:“是哦,杰最近几个月都没去剪头发!”
“嗯,想试试看,留到齐腰大概不错。”夏油杰微微颔首,对自己这头秀发,他一向颇为宝贝。
洗发水和护发素是精挑细选的橙香味,从不烫染,加上餐餐精心将养,饮食均衡,顺滑流畅如一批黑练,发尾无一丝毛躁分叉。
五条悟想到什么坏主意,立刻亲昵地环住他的腰:“老子批准了!”
“不要对别人的头发和衣摆这么有占有欲,你给我起开。”家入硝子一手抱猫,一手揪住被压到的衣服。
“切,硝子你就是嫉妒老子和杰感情好。”五条悟稍微挪了挪位置。
“我嫉妒你们俩的幼稚程度吗?”家入硝子嗤笑一声,拿起遥控器:“这片子太闷了,还不如换个台看看法治频道的杀夫案。”
就在这时,五条悟放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来点显示的是“我的□□班主任”,他接起听了两秒,立刻耷拉下脸。
“悟,怎么了?”
五条悟挂断电话,哭丧着脸:“玉藻前破开地牢禁制,向东京北方掠去了。唔啊啊啊啊啊,就不能让老子过个完整假期吗?!”
得益于瞬移, 夏油杰和五条悟比先得到消息的夜蛾正道到得更早。
没有问题儿童打架闹事的高专本该祥和一片,现在却早乱作了一团。玉藻前暴力破开禁制时外泄的力量,破坏了不知多少咒文符箓,至少第一层封禁的咒灵基本倾巢而出。
地皮被掀起, 建筑瘫倒, 就连后山原本葱茏的林子也被开出几道清晰的长疤。各路牛蛇鬼神群魔乱舞, 不知所云的叫声震天彻底, 和高专呜哩呜哩的警报交织一起, 敲得人神经阵阵蹦跳。
放在平时一见这场面, 夏油杰或许会有一二分开心, 但眼下高专的结界在十几只一二级咒灵和大量三级咒灵的合力撞击下岌岌可危, 一旦破碎任由蹿入人类城市,后果不堪设想!
几具尸体横陈在地,有在高专中转歇脚的咒术师、有充当桥梁的辅助监督。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譬如鲜少露面的石田彰也在此之列。他的拐杖断了, 脖子破了大口,也和拐杖一样折了。
消息发出不久, 驰援的人还在路上。夏油杰心中凄凉, 但不免庆幸往常习惯早到几天的七海建人被灰原雄拖出去玩,没有迎头撞上这场灾难。
他和五条悟无需多言, 目标直指一二级。五条悟墨镜随意勾在衣领上,一面压缩咒灵, 一面不忘探查玉藻前的咒力残秽。
世上所有存在,无有完全相同的咒力波动。哪怕有庞大的狐骚味的黑色咒力遮掩,极速运转的六眼仍轻而易举捕捉到了阴湿咒力拖痕下宿傩手指的味道和那抹熟悉的暗金。
后者的颜色、气味、这种气息与波动,他能且仅能想到一位。
他眸光一凛,下手愈发狠戾:“杰, 最后一只了!”
一级咒灵被他们清理完,驰援部队陆续赶来。夜蛾正道的墨镜不知道所踪,他睡衣外匆匆披了件西装外套,脖子上攀着只怯生生的熊猫咒骸。
“悟,杰!”他朝学生大喊。
“夜蛾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假期前才做过检修,检修的专业人员说五年之内不会出问题!”
夜蛾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周遭扑上来的咒灵被只只毛茸茸咒骸击退,他转了一圈凝重道:“虽然不愿事情的真相如我所想,但石田先生目前彻底失联,而那次检修正是他提议并全程陪同的……悟!杰!”
男人目光严厉地望向两人:“总监部已对石田辉发出最高级别通缉令,现正式将祓除玉藻前与抓捕石田辉的任务交由你们二人。但我私心希望你们找到石田先生,先将带他回高专。”
玉藻前,日本传说中的三大鬼怪之一,白面金身九尾狐幻化成的绝世美女,高专档案里记载的十六只特级诅咒之一,术式——“镜花水月”。
关于它最新的档案更新,资料源于1998年一战,但内容并不如何详实,只道镜花水月的本质为倒映心灵的幻术,能够让人看见另一个自己。
两人沿着咒力痕迹疾驰北上,一路追踪到东北地区最北端的本州岛北角——
“……青森……”夏油杰眸光颤动,声音略微有些干涩。
“青森?青森怎么了?”五条悟敏锐察觉挚友情绪的异样,凑近问道。
想起那个如今行踪不明的男人,夏油杰深吸一口气,言简意赅地告诉他自己从他那得知的信息,且直言点明:“石田先生很大可能是东京咒高的学生,当年参与了玉藻前的围剿。”
“杰,老子之前在玉藻前的咒力残秽中发现了那只咒灵和宿傩手指的气息。”五条悟单手插兜,带着他继续往一个方向走。
一直信任的两个人双双疑似幕后黑手,夏油杰整个人蔫蔫耷耷,提不起劲:“实际搜索到的和羂索爆出的手指数目对不上,你怀疑石田君私藏了手指,并将玉藻前引到了青森?”
“嗯,高专的禁库维修、失踪、玉藻前再现地点,一切都太巧了,不是吗?”五条悟微微颔首,一路上他的小圆墨镜一直挂在领子上,苍蓝的眼眸极为冷静镇定。他在岔路口停了一下,选中一个方向继续前行:“不过老子还有几点没想明白。”
接连的线索让石田辉的嫌疑程度急剧攀升,夏油杰心里又沉又闷,像吊着块石头,声音也低了两分:“首先,如果他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想找玉藻前报仇,大可正大光明向我们求助,我们没理由不帮;”
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老实性格,□□还能增加特级库存,顺带着减轻禁库负担,这种好事来再一百件他们也乐意之至。
即便他们拒绝,石田辉身为皮卡丘联盟的情报官掌握他们大量辛密,以此为筹码威胁两人出手,他们也拿他毫无办法。只要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他们顶多暴力威胁,不会取人性命。
“其次,宿傩手指威力有限,只能吸引方圆百里的咒灵,他是如何利用它将玉藻前引至距离东京如此遥远的青森?”
他们向来默契,五条悟无缝衔接,紧接着说出第二个疑点。
夏油杰顿下脚步:“据此可知……”
五条悟回头,与他四目相对:“至少两个前提:第一,他谋划此事已久,手里最少掌握着两根手指;第二……”
“他有同伙。”黑发少年口舌泛苦。
谈话间,他们停在咒力残秽最后消失的地方——「乌托邦」,青森一座大型童话题材情景体验乐园。
远山轮廓柔和,串串彩灯梦幻,硕大的牌匾上笔锋顿感,主体是鲜亮的鹅黄,点缀着红蓝的泼墨。
乐曲活泼明快,大大的青蛙玩偶在门口派发气球和传单。五条悟眼球微微刺痛,将领口的墨镜重新戴回去。
夏油杰担忧地看向他,五条悟抿抿唇,忍住揉眼的渴望:“杰,这里的咒力波动非常非常奇怪。”
能让五条悟连用两个非常,事态绝不寻常。
“怎么个奇怪法?”
夏油杰转头看回可爱萌感的入口,任他怎么看,这都只是座普通的乐园。
“唔……”五条悟很难形容视野里的景象。同一区域内,一圈圈质感混杂的咒力像湖面的涟漪连连荡开,力量的材质、大小、流动,此时不同于彼时,但同一时间内又一比一复刻,均匀得过分。
涟漪与涟漪彼此交叠,如同在相近的湖面不停歇地投下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