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假惺惺的笑脸,怎么可能是香织会露出的表情!骨子里的东西,是装不像的……”
老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香织”在重病痊愈后,尤其是生下悠仁后的几年,每周总会借口和朋友游玩消失几天。
“香织……「她」没有她的神韵。”
老人喃喃道,他起身,应两人要求取来一叠孕检报告。夏油杰迅速拍照,发给家入硝子。
等待回信的间隙,五条悟晃着脚尖,突然出声:“老爷子,她对你孙子怎么样?”
“表面上,无可挑剔。”虎杖倭助的语气涩然:“她甚至每个月都会定时熬一种红米粥,说是给悠仁补身体。那孩子喝了后,体魄确实一天比一天强健,成年人都搬不动的东西,他却轻而易举。但……”
他的手指颤了颤:“悠仁偷偷告诉我,喝完粥晚上会觉得身体怪不舒服,具体他也说不上来。我跟着喝过几次,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红米粥……五条悟舌尖顶了顶腮帮,黏稠的红色总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太美妙的东西。
“悟。”夏油杰将手机屏幕转向他。是硝子的回复,信息很简短,却让空气瞬间凝固:
【最后那张报告上的胎儿周数,与她实际的孕期完全不符。这份报告,不属于虎杖香织。】
夏油杰几乎不忍回忆老人是如何将他们送出门的。那一刻,虎杖倭助仿佛一棵骤然被台风拦腰摧折的杨树,所有的精神气瞬间抽离,只剩下死寂的灰败。
“悟,你怎么看?”
暮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晚风微凉,吹起他们的衣角。
五条悟双手插在兜里,仰望藏蓝的天空:“一个月前,六眼看到她的时候,她肚子里的胎儿不是术师,咒力微弱得可怜。除了虚弱,没别的异常。”
他低下头踢飞一块石子,石子滚落远处,咔哒一声脆响。
“现在看来,藏着的东西可比想象中更有趣啊。”夏油杰侧头望向他,眸光晦涩不明。
为什么会是悟?
存活了千百年的诅咒师为什么偏偏盯上悟?有多少人想利用他、想伤害他?有多少人想杀了他?我……
“呕……”
浴室里水声哗啦作响,却无半分蒸腾的水汽。夏油杰的小臂重重抵在冰冷的镜面上,拳头攥出青筋,整个人倚靠着手臂蜷缩着。
又一颗咒灵玉滑入食道,他默默计数,右手下意识摸索洗漱台……空的。
五条悟洗完澡,抱着美和女士寄来的超大只毛绒皮卡丘,毫无顾忌地推开了隔壁宿舍的门。
室内寂静,唯有浴室方向传来持续的水声。五条悟耳尖抖动,眼睛眯起。他抱着那只软乎乎的黄色玩偶,悄无声息地走到浴室门前,将耳朵贴上冰冷的门板上。
水声掩盖了大部分声音,但无法完全隔绝那压抑的干呕,还有更细微的……呜咽吗?太轻微了,几乎要被哗啦啦的水流彻底吞没。六眼神子捕捉到了细微的抽气,那声音无限放大,清晰地传进了他的大脑。
杰在哭。
这个认知让五条悟心底沉闷又气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是因为杰躲起来独自承受这份痛苦?还是因为这家伙宁愿用冷水冲脸也不肯向自己靠近?
“笨蛋。”他低咒一声,把脸埋进皮卡丘明亮的绒毛里蹭了蹭。不可一世的六眼神子、五条家家主,像个变态,趴在同级生的门外偷听人家洗澡和哭泣,怀里还抱着个幼稚的卡通抱枕……这画面真是有够滑稽的。
不,好生气……还是很生气,气得牙痒痒,气的想毁灭什么……因为气闷地无处发泄?不,这个词还不够准确……
淅沥的水声停了,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擦拭声。五条悟瞬间弹开,抱着他的抱枕几个闪身就摔进了夏油杰的床铺。
他今晚过来,本是想休息一晚,奖励自己抱着香香的恋人好好睡一觉……可恶,没抱到暖烘烘的杰,反而先惹了一肚子闷气。
他烦躁地滚来滚去,手肘突然磕到了一个硬物,一颗乌黑的咒灵玉从床铺缝隙间滚了出来。
五条悟将它捞在手里。暗沉的球体冰凉光滑,像颗巨大的黑珍珠,在床头灯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幽暗的光泽。
五条悟眸光晦暗,不死心地把它凑近唇边,伸出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没有味道,依旧毫无味道,和以往一次没有任何分别。
他再次埋怨,二分之一概率,上帝偏偏选择了夏油杰,让他成为承受束缚的一方。倘使是他……一切分明能皆大欢喜!
隔间突然传来响动,刚洗完澡的夏油杰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的眼眶周围微红,但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视线甫一落到五条悟手中的咒灵玉,眼神便微微一凝。
夏油杰声音微哑:“你以前不是尝过吗?”
五条悟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六眼在灯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彩,牢牢锁住夏油杰,目光专注而危险,声音低沉且瓷滑:“嗯……刚刚好。”
在夏油杰剧烈颤动的瞳孔倒影里,五条悟的动作一帧帧慢放。
他看着高贵圣洁的六眼神子修长骨感的手指,如何随意地拈起那颗不祥的黑玉,他将它递到唇边、手腕一抬、将乌黑的玉球径直含入口中。
夏油杰像台卡顿的老化相机,视线卡死在那两片线条流畅的薄唇上。唇瓣微启,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列。舌尖极快探出,嫣红一点,在乌黑的球体表面一掠而过。
神子动作优雅利落,咒灵玉不小,将他的侧脸顶起一个清晰的轮廓。口腔被占据,他的唇瓣因此微微张开,隐约能看到其下洁白的牙齿和那颗不祥的黑色球体。
他抬起眼,目光狼一样盯死夏油杰,舌尖费力地在有限的空隙里活动,□□着那颗珠子使得他接下来挑衅的话语变得含糊不清。
“唔……”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然后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对着明显僵住的夏油杰说:“要吃吗?”
“自己来拿。”
时间不会为谁的迟疑而真正停滞, 夏油杰的意识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起初,他的视野里只有五条悟那双唇——近乎残忍地衔着那颗不祥的咒灵玉,可紧接着,完全攫住他目光的只有白发挚友的眼睛。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
像是北冰洋的浮冰推着深浪, 又像南极大陆上万古无人的雪原。你看不见任何生命刻画的痕迹, 没有文明也没有伤痕, 所有声息都被大雪无声封禁。你只能看到你自己, 仿佛他是为你而存在的, 仿佛他是为你而等待的。
夏油杰永远为这双眼睛着迷, 不是沉溺于六眼, 而是甘愿溺毙在五条悟的注视里。
没有更多犹豫, 或者说因为这种沉迷,挣扎已经在瞬间里完成。没有第二种选择,他甘愿做1爱的囚徒, 哪怕五条悟希望他自由。
他猛地逼近, 扶住白发少年的肩膀,飞蛾扑火般吻了上去。
五条悟在他贴近的刹那, 反应迅速地将刻意露出的玉首含回深处, 只留下两片抿紧的薄唇。
黑发少年笨拙地贴了上去,起先, 只有自己的颤抖格外清晰。像是突然面对超纲试题的优等生,他无措地反复蹭着对方的唇瓣, 试图寻到一点入口。
这和以往任何一次亲吻都不同,他曾经总是这种场景里怠惰的一方,只需要像现在这样贴近,而五条悟——那个狂风骤雨般的少年总会找到他,一如既往, 如期而至。
他能敏锐察觉五条悟平静表象下的不悦,甚至愤怒,却不解其意,找不到症结。五条悟以这种方式兴师问罪,是因为咒灵玉吗?
不,他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
他们曾因咒灵的调伏仪式在游乐园大打出手,他也曾为了好奇心将夢魔的咒力核心抛入口中品尝。越强大的术式其束缚越苛刻,腐烂作呕的腥臭早已同咒灵操术一齐在他的灵魂深处扎根,这是连味觉丧失也拜托不了的永恒枷锁。
他们是天生的强者,是屹立于顶点的术士,是日本咒术界三分之二的特级,他们望向彼此如同照镜自揽,他们共鸣,他们是世界上截然不同又何其相似的同一个灵魂。他们对代价,彼此都心知肚明。
夏油杰不愿再思考了,他下意识回避性调伏,只因不想让心爱之人看到自己涕泗横流的丑陋模样,但这点隐秘的自卑与安抚五条悟相比什么也不是。既然悟想看,那便看吧……
他青涩的探出舌尖,试图扣开敌方固若金汤的城门。但五条悟的门像是金刚石打的一样,柔软的唇舌久攻不破。夏油杰急了,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唇,无声威胁。
五条悟垂眸片刻,终于松了齿关。那点不轻不重的威胁在他眼里不过狐狸磨牙,一贯是撒娇。
他无意让他长久煎熬,于是夏油杰来不及细细感受柔软,白发少年的舌头便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顶了上来。
那颗咒灵玉体积不小,几乎塞满了口腔的每一寸空隙,此刻被灵巧强势的舌尖抵着,强硬地推向夏油杰的喉口。
“呜……!”
他的喉咙里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恶心!无法形容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那味道如同将世间所有腐臭之物压缩,瞬间侵占了他所有的味蕾。
他本能地干呕,胃部酸水上涌,唇齿唾液分泌,但没有想过退缩。夏油杰胃部痉挛,手却主动绕到对方脑后固定住自己,不准自己逃离。
这不是缠绵,而是战争,一场私欲与意志的战争。
他能清楚地感知舌尖下意识抗拒那物体时的阻力,能感受到试图将它推回时却又被更大的力道反推回来的角力。
五条悟的舌头冷静又准确,一下下将那颗球体往他的喉管深处推抵。夏油杰被迫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吞咽的动作变得极其艰难和痛苦。
他闭上眼,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濡湿了颤抖的睫毛。他死死揪抓着五条悟的衣物,挠出道道褶皱,痛苦地向眼前无法放手的神子,献祭自己的感官和爱慕。
唇齿间是五条悟口腔的热度,柔软的内壁,以及那颗被含得温热,对夏油杰而已却依旧恶息的咒灵玉。
五条悟唯一庆幸,尚未成型的共感此时没有发挥作用。他又让杰痛苦了——这个认知让他心底泛起冰冷的自我唾弃。
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另一个人在自己眼中完全透明。这本就是爱情中最难克制、也最不堪的欲望。而五条悟,无疑是这欲望下最庸俗的囚徒,一个被爱人偏袒纵容的卑劣者。最不幸的是,这个卑劣的俗人,恰恰拥有着实现这份欲望的能力——这份权力,是夏油杰自愿向他让渡的。
关押触手可及的权利?
听起来多么伟大。
他选择偶尔放纵这份失控,即便自鄙,也从中咀嚼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罪恶的满足。而夏油杰总会包容他理智的出走,用那种近乎宠溺包容的目光,安抚他岌岌可危的人性。
他几乎狂放冷漠地凝视眼前这张脸,薄红的眼尾、抽动的鼻尖、皱出纹路的额头……以一种献祭的姿态半跪身前……
……真是罪孽啊,杰。
五条悟压下心底疯长的私欲,将舌面完全摊平,助他完成最后的调伏。
就在夏油杰觉得自己即将被灭顶的恶心感彻底吞噬,窒息而亡的瞬间,喉头最后一下艰难滚动,咒灵玉终于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滑入了食道。几乎同时,他半跪着的双腿发软,挂在脖子上的手也松开,整个人摊软在对方的怀里。
“咳……咳咳咳!” 夏油杰伏在少年膝头,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剧烈的呛咳让他眼眶瞬间逼红,生理性的泪水失控地涌上,模糊了所有视线。胃里翻江倒海,他拼命压抑着呕吐的本能,整个身体因极度的不适而微微颤抖。
五条悟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中的浮冰迅速化去。他懊悔地抹去少年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鼻尖蹭了蹭膝上那人泛红的面颊。
“对不起…对不起……杰……”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如羽毛拂过,珍重地吻在夏油杰那只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对不起…杰……对不起……”
一下,又一下。
一声,又一声。
阳光变得惨淡,如平芜的大地般苍白,日本的冬天又一次来临了。
五条悟告诉他们,家族的族会即将召开,身为家主他无法缺席。当时他苦大仇深地抱着夏油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闷声说“要记得想我”,然后才返回了那座森严的宅邸。
丧失彻底的另外两感渐渐回归,罕见地没有传来远方的讯息,莫非族会期间他们要求斋戒?
夏油杰锤了锤酸痛的背脊,又撑着脑袋漫无边际地想着。今天是五条悟离开的第五天,纱帘被北风不断吹起,他望着晃动的弧度,心里空落落的——他很想他。
冬日的阳光透过族祠的高窗,斜斜地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线,如同囚笼。无数先代的牌位森然林立,沉默地注视着中央的那个身影。
五条悟已经在这里躺了五天五夜。
他躺得并不舒展,自我折磨般绷紧每块肌肉。那头总是张扬的白发有些黯淡,无力地垂落在额前。脸上没有任何遮挡,那双冰蓝的苍天之瞳也失了焦距,正自虐的将六眼的感知铺展到极限。
头部尖锐的刺痛源于术式天生的束缚,它与共轭带来的相互覆盖,是五条悟惩戒自我的唯一方式。
演武场流动的咒力与招式,会议室长老的叫嚷争执,侍女们匆匆走过扬起的衣摆……乃至更遥远的地方,一切不加筛选的信息都像失控的洪水冲进了他的大脑。
信息过载的剧痛日夜不停,神经火燎燎地烧着,可他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将六眼的阀门开得更大,任由庞杂的信息流几乎要冲垮他的意识。
每当机体叫嚣,出于自救,反转术式蠢蠢欲动时,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压下这种生理的渴望。
他想起在八泽村时的对话。黑发挚友迷茫的问他:“你想成为我的神明吗?”
那时自己怎么回答来着?
他说:“不,是桥梁。”
可他食言了,他违背了自己的承诺,他愧对一双如同紫水晶般的眼睛。那么明,那么亮,而现在看过来,五条悟被照出的几乎要灼伤灵魂的偏执一览无余。
那是一场私欲与理智之间的战争,夏油杰无往不利,而却他一败涂地。
杰,对不起。也许你说的对,深宅大院里的神子不懂爱。
「原来你已经得到满足了吗」
一个来自久远梦境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回响。那不是简单的死亡预告,他曾在那命运的碎片里,体验过两次夏油杰的逝去。
他不能不承认,不可一世的六眼神子感到恐惧。他恐惧失去,更让他灵魂战栗的,是夏油杰本人对他带来的安宁的满足。
——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满足了,你安宁了,我呢?可我呢?我的安宁,我的未来,我需要依赖睡眠维持生理机制的每个夜晚呢?
——怎么能这样?怎么允许你这样?你凭什么这样?
这些恐惧,这种拔骨的疼痛伴着不甘,随着一声声无人听闻的质问一复一日下近乎怨怼。
所以当他们后来以某种不可言说的方式缔结了比命运更牢固的“束缚”时,他是狂喜的。失去的恐惧被消除了,杰的存在成为了他世界里永恒不变的坐标。
然而恐惧是消退了,被恐惧滋养的藤蔓——那些扭曲的偏执和掌控欲却并未枯萎,反而在安全感的外衣下潜伏得更深,生长得更加枝繁叶茂。
他甚至开始隐秘地享受那种完全掌控带来的快感。渐渐地,这种快感竟压过了心疼,压过了自我谴责,压过了理智,也侵蚀了那份他自以为纯粹的爱。
这不是爱。或者,不全是爱。夏油杰说过,五条悟只要纯粹的、最好的东西,他自己也深信不疑,他也要给夏油杰同等的纯粹,同等的最好。
他绝不能成为杰的囚笼,为此他一直努力,他不要败给私欲,宁死也不要,他要把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永远关押。
第六天。
饥饿和干渴已经变成了身体里一种模糊的背景音,更尖锐的是持续的头痛,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